消息是半個月後傳來的。
彼時沈清弦正在練習謝無淵新教的一套劍法——霜降劍在他手中已初具風骨,劍光流轉如雪落無聲,與淨室內嫋嫋的琴音殘韻交織成靜謐的景。謝無淵坐在琴案旁看他練劍,赤瞳裏漾着不易察覺的溫柔。
然後傳訊玉符亮了。
不是軍情急報,是一封來自人間江南沈府的“家書”。
沈清弦起初以爲是弄錯了——他被選爲淨靈體後,沈家爲避嫌,早已與他斷絕往來。這三年來,莫說家書,連只言片語都未曾有過。可玉符上確確實實烙印着沈氏家主的印記,那是他父親沈約的私印,做不得假。
他遲疑着接過玉符,神識探入。
下一秒,霜降劍“哐當”墜地。
“清弦?”謝無淵瞬間起身。
沈清弦卻像沒聽見。他死死盯着玉符中浮現的文字,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血色,唇瓣顫抖着,連呼吸都變得急促。煙灰色的眸子裏先是茫然,而後是難以置信,最後凝結成一片破碎的恐慌。
“不可能……”他喃喃,“母親她……早就……”
“出什麼事了?”謝無淵上前,握住他冰涼的手。
沈清弦抬起眼,眸子裏已蒙上水霧:“父親說……母親墳冢有異,夜半時分常有哭聲傳出,守墓人接連暴斃,連請去做法事的高僧都……瘋了。”
他聲音發顫:“他們說,是母親怨氣不散,要……要我回去見她一面。”
謝無淵的眉頭狠狠蹙起。
淨靈體生母的墳冢生變?夜半哭聲?守墓人暴斃?
太過巧合了。
巧合得……像精心設計的陷阱。
“你不能去。”他斬釘截鐵,“人間之事,我派神衛去查。”
“可那是母親……”沈清弦攥緊玉符,指節泛白,“她生前最疼我,死後卻因我不得安寧……我若不去,她……”
“清弦。”謝無淵按住他肩膀,赤瞳深深看進他眼底,“你母親三年前就已病故,這是你親口告訴我的。人死如燈滅,魂魄早入輪回,何來怨氣不散?”
“但守墓人暴斃是事實!高僧發瘋也是事實!”沈清弦情緒激動起來,“萬一……萬一是因爲我被選爲淨靈體,連累母親死後都……”
他說不下去,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
謝無淵心髒一揪。
他知道沈清弦對生母的感情——那是他在沈家十六年灰暗歲月裏,唯一的光。母親病故那日,少年跪在靈前三天三夜,滴水未進,險些隨母親去了。後來被選爲淨靈體,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將母親靈位移入沈家祖墳,受後世香火。
如今墳冢生變,他怎麼可能無動於衷?
可這太像陷阱了。
魔族剛盯上沈清弦,人間就傳來這樣的消息……巧合得令人心驚。
“清弦,”謝無淵放軟聲音,“我答應你,一定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若真是你母親墳冢有異,我親自去爲她超度,重修陵墓,可好?”
沈清弦搖頭,淚眼婆娑:“我想……親自去。”
“不行。”
“就一眼……”沈清弦抓住他衣袖,近乎哀求,“我就遠遠看一眼,確認母親安好就回來。謝無淵,求你了……”
謝無淵閉了閉眼。
理智告訴他,絕對不能答應。可看着少年哭紅的眼睛,看着那裏面深藏的、對亡母的愧疚與牽掛,拒絕的話卡在喉嚨裏,怎麼也吐不出來。
同生契傳來沈清弦劇烈的心痛與焦慮——那不是演的,是真真切切,痛徹心扉。
良久,謝無淵睜開眼,赤瞳裏閃過決斷。
“好。”
沈清弦一怔。
“我陪你去。”謝無淵一字一頓,“但你必須答應我三件事。”
“你說。”
“第一,全程跟在我身邊,半步不離。”
“第二,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許獨自行動。”
“第三——”謝無淵握住他的手,力道重得像要捏碎骨頭,“若遇危險,我要你立刻捏碎玉符傳送回天門,不許回頭,不許管我。”
沈清弦張了張嘴,最終點頭:“……好。”
“明日辰時出發。”謝無淵鬆開手,轉身走向門口,“今晚好好休息,養足精神。”
“謝無淵。”
謝無淵腳步一頓。
“謝謝你。”沈清弦在他身後輕聲說。
謝無淵沒回頭,只擺了擺手,身影消失在門外。
當夜,沈清弦輾轉難眠。
他索性起身,走到窗邊。玄鐵板破例升起了一半,露出外面深沉的夜色。沒有月亮,只有幾點疏星,冷冷地掛在天幕上。遠處刑天台上血色的雷雲終年不散,像某種不祥的預兆。
母親……
沈清弦閉眼,腦海中浮現出一張溫柔的臉。
那是他五歲那年,母親教他認琴譜時,俯身在他耳邊輕哼調子的模樣。她身上總有淡淡的藥香——因爲常年臥病,可她的笑容總是暖的,像江南三月的陽光。
“弦兒以後要彈很好聽的曲子給娘聽。”她摸着他的頭說。
後來他學會了《歸墟引》,學會了“同歸”,學會了用琴音淨化魔氣、封印裂縫。可母親再也聽不到了。
若墳冢真有異……是不是母親在怪他?
怪他這三年,連一炷香都未曾去祭拜過?
“吱呀——”
門開了。
謝無淵端着安神湯進來,看見他站在窗邊,眉頭微蹙:“怎麼不睡?”
“睡不着。”沈清弦老實回答。
謝無淵將湯碗放在桌上,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看向窗外。
“在想你母親?”
“嗯。”
“清弦,”謝無淵忽然問,“你母親……是個怎樣的人?”
沈清弦怔了怔,隨即陷入回憶。
“她很溫柔,喜歡彈琴,喜歡養花。雖然身體不好,卻總愛給我做點心——江南的桂花糕,她做得最好吃。”他聲音漸漸低下去,“父親不待見我,嫌我是庶子,又是淨靈體,會給沈家招禍。只有母親……一直護着我。”
“她走的那天,拉着我的手說:‘弦兒,以後要好好活着,別恨,別怨,要像你名字一樣,清清白白,弦歌不絕。’”
“可我沒做到。”
沈清弦捂住臉,聲音哽咽:“我這三年,在天門山,在淨室裏,日日夜夜想的都是恨——恨天道不公,恨命運弄人,恨自己爲什麼是淨靈體……我讓母親失望了。”
謝無淵沉默着,將他攬進懷裏。
“你沒有。”他低聲說,“你學會了撫琴,學會了修煉,學會了用琴音保護想保護的人。你母親若知道,只會爲你驕傲。”
“真的嗎?”
“真的。”
沈清弦靠在他肩頭,許久,悶聲問:“謝無淵,你……有母親嗎?”
謝無淵身體微僵。
良久,他才緩緩道:“我是天生神胎,無父無母。若硬要說……昆侖山巔那縷萬年雪魄,算是我半個母親。”
“她……是什麼樣的?”
“很冷。”謝無淵望向窗外,赤瞳裏映着疏星,“又很幹淨。像昆侖山頂終年不化的雪,像深夜裏最亮的那顆星。她孕育了我三千年,我化形那日,她散盡靈智,融入了我的神格。”
所以他赤瞳如血,卻有昆侖雪的凜冽。
所以他神魂深處,總有一盞點不亮的琉璃燈。
那是雪魄留給他的,最後的溫柔。
沈清弦忽然明白了,爲什麼謝無淵會對他說“以我心血爲燈油”。
因爲這個人,從誕生之初,就在用全部的生命,守護着某樣東西。
從前是昆侖雪魄。
後來是琉璃燈。
現在……是他。
“謝無淵。”沈清弦輕聲道。
“嗯?”
“明天……我們會平安回來的,對吧?”
謝無淵低頭,吻了吻他發頂。
“對。”
“我保證。”
窗外,夜色更沉了。
而江南沈府的墳冢深處,紫黑色的魔氣正如藤蔓般瘋狂滋生,纏繞上一塊簡陋的墓碑。
碑上刻着:
慈母 林氏婉柔 之墓
不孝子 沈清弦 泣立
魔氣滲入碑文,將“沈清弦”三個字,染成了詭異的暗紅色。
(第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