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淵在淨室裏昏迷了三日。
這三日,天門山下了百年不遇的暴雪。積雪壓垮了半山腰的仙植園,冰棱垂掛在檐下如刀戟林立,連終年繚繞的雲海都凍成了蒼白的冰原。
淨室內卻暖如春深。
仙娥們每日送來靈藥與瓊漿,卻不敢近身——謝無淵昏迷前下了死令:除沈清弦外,任何人不得踏入淨室三步之內。於是所有東西都放在門口簾幕處,由沈清弦親自取用。
第一日,沈清弦幾乎沒合眼。
他跪坐在謝無淵身邊,用溫水浸溼的素絹一點點擦拭那人身上的血污。傷口太多了:左肩那道被自己斬開的刀傷深可見骨,黑毒雖已逼出大半,邊緣皮肉卻開始潰爛;右臂的劃傷從肘部延伸到手腕,皮肉翻卷處露出森森白骨;胸膛、腰腹、後背……到處都是新舊交疊的傷痕,有些是舊日雷刑留下的暗紫色烙印,有些是此次魔毒侵蝕形成的黑斑。
最觸目驚心的是心口。
那裏有一道三寸長的陳年舊疤,疤痕深處嵌着一縷極淡的金色光絲——那是謝無淵的本源心脈。沈清弦記得,祭壇那日謝無淵剜心取血,刀尖刺入的就是這個位置。
原來神明的心,也會留下疤痕。
沈清弦的指尖顫抖着拂過那道疤,煙灰色的眸子裏泛起水霧。他想起這三個月來,謝無淵每次來淨室都穿着整齊的玄色常服,從未露過半點傷痕。原來不是沒有,是藏起來了。
藏起來,不讓他看見。
“騙子……”少年低聲哽咽,眼淚砸在謝無淵冰冷的皮膚上。
昏迷中的人似乎感覺到了,眉心微微蹙起,無意識伸手想要抓住什麼。沈清弦慌忙握住他的手——那只手虎口裂開,掌心滿是厚繭與血痂,卻依舊寬厚溫暖。
謝無淵的眉頭舒展了。
他反握住沈清弦的手,力道大得幾乎捏碎骨頭,卻再未鬆開。
第二日,司祭送來特制的“續骨生肌膏”。
藥膏盛在白玉盒裏,呈半透明的碧色,觸手溫涼,散發着清冽的草木香氣。沈清弦按照仙娥口述的方法,先將謝無淵傷口處的腐肉小心剔除——用的是謝無淵隨身的匕首“寒鱗”,刃薄如紙,削鐵如泥。
刀刃割開潰爛皮肉時,昏迷中的謝無淵渾身一顫。
沈清弦立刻停手,低頭去看他的臉。那人銀發汗溼地貼在額角,長睫緊閉,唇色慘白如紙,唯獨眉心那點朱砂神印還亮着微弱的光——那是神格未散的證明。
“忍一忍。”沈清弦輕聲說,像在哄孩子,“馬上就好了。”
他俯身,極輕地吹了吹傷口。
溫熱的氣息拂過皮肉,謝無淵緊繃的身體竟真的放鬆了些。沈清弦繼續手上的動作,刀刃精準地剔除每一絲腐肉,直到露出底下鮮紅的、健康的新肉。
然後敷藥。
碧色藥膏觸口即化,滲入傷口深處,肉眼可見地催生出細小的肉芽。那些肉芽彼此糾纏、生長,漸漸覆蓋了森森白骨,長成薄薄的、粉色的新皮。
沈清弦看着這一幕,忽然想起人間醫書上的一句話:白骨生肌,需以心血爲引。
這藥膏裏……是不是也摻了謝無淵自己的血?
他沒敢問。
第三日黃昏,謝無淵終於醒了。
沈清弦正靠在他身邊小憩——三日不眠不休,少年實在撐不住了,抱着謝無淵未受傷的右臂,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瞌睡。他睡得很淺,夢裏全是血與雪,還有謝無淵倒下的身影。
所以當那只手輕輕撫上他臉頰時,沈清弦猛地驚醒。
“……謝無淵?”
那人半靠在軟墊上,赤瞳在昏暗的光線裏沉澱成暗紅色,正靜靜看着他。三日昏迷讓他消瘦了許多,下頜線鋒利得幾乎割手,唇色依舊蒼白,但眼神是清的。
“我睡了多久?”他問,聲音嘶啞得厲害。
“三日。”沈清弦爬起來,手忙腳亂地去摸水壺,“你渴不渴?餓不餓?傷口還疼不疼?我、我去叫仙娥……”
“別去。”謝無淵拉住他手腕,力道很輕,卻不容掙脫,“陪我坐會兒。”
沈清弦乖乖坐回去。
淨室裏只點了一盞琉璃燈,燈芯是特制的“長明草”,火光暖黃,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壁上,交疊成模糊的一團。窗外風雪呼嘯,簾幕被吹得微微晃動,偶爾漏進幾縷寒氣,卻都被室內暖爐驅散了。
謝無淵看着沈清弦,看了很久。
然後他伸手,指尖撫過少年眼下的青黑:“沒睡好?”
“睡不着。”沈清弦老實回答,“怕你醒不過來。”
“不會。”謝無淵淡淡道,“答應過你的事,還沒做完。”
沈清弦鼻子一酸。
他低下頭,不想讓謝無淵看見自己發紅的眼眶,卻被那人抬起下巴。謝無淵的指腹擦過他眼角,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
“哭什麼。”他低聲說,“我不是好好的。”
“哪裏好了?”沈清弦哽咽,“傷口還在流血,魔毒也沒清幹淨,心脈受損,雷傷反噬……你當我是瞎子嗎?”
謝無淵怔了怔,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淺,卻讓沈清弦心頭一顫——他從未見過謝無淵這樣笑過,不是冷笑,不是譏笑,是真正的、發自眼底的笑意。
“沈清弦,”他說,“你凶起來的樣子,有點像……”
“像什麼?”
“像一個人。”謝無淵沒有說下去,只是輕輕摩挲着他的臉頰,“一個……很久以前,也這樣凶過我的人。”
沈清弦想問是誰,卻終究沒問出口。
因爲他看見謝無淵眼底一閃而過的痛楚——那不是肉體上的痛,是更深、更沉、刻在魂魄裏的東西。
“躺下吧。”沈清弦岔開話題,扶着他慢慢躺平,“傷口不能壓着。”
謝無淵順從地躺下,眼睛卻一直看着他。沈清弦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起身想去添炭火,卻被拉住了衣角。
“去哪兒?”
“添炭。”
“不用。”謝無淵手指微動,淨室四角的暖爐同時亮起,溫度驟然升高,“這樣就行。”
沈清弦只好坐回去。
兩人一時無話。
窗外風雪聲漸大,室內卻暖得讓人昏昏欲睡。沈清弦折騰了三日,此刻鬆懈下來,困意如潮水般涌上。他打了個哈欠,眼皮開始打架。
“困了就睡。”謝無淵說。
“那你呢?”
“我看着你睡。”
沈清弦搖頭:“你也需要休息。”
謝無淵沒說話,只是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那意思很明顯:一起。
沈清弦僵住了。
同榻而眠……這超出了他的認知。哪怕這三個月謝無淵常來淨室,也從未留宿過。他們之間最近的距離,不過是琴案對坐,或是榻邊相望。
“怎麼,”謝無淵挑眉,“怕我吃了你?”
“不是……”
“那便上來。”謝無淵往裏面挪了挪,讓出大半位置,“我傷成這樣,還能對你做什麼?”
沈清弦咬了咬唇,終於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在謝無淵身邊躺下。床榻很寬,兩人之間隔着半臂距離,他卻依舊能感受到那人身上傳來的體溫——滾燙的,帶着藥香和血腥氣的體溫。
“轉過來。”謝無淵說。
沈清弦僵硬地轉身,面朝他。
黑暗中,謝無淵的赤瞳亮着微光,像雪夜裏的兩點星火。他伸手,將少年攬進懷裏——動作很輕,避開所有傷口,只是虛虛地圈着。
沈清弦渾身僵硬。
“放鬆。”謝無淵在他耳邊低語,“只是抱抱。”
“爲什麼……”
“因爲冷。”謝無淵理直氣壯,“失血過多,畏寒。”
騙人。神明怎麼會畏寒。
但沈清弦沒拆穿。他慢慢放鬆身體,腦袋抵在謝無淵未受傷的右肩窩處,鼻尖縈繞着那人身上特有的冷香——像雪後鬆林,像昆侖寒玉,像……他夢中那盞琉璃燈的氣息。
“謝無淵。”他小聲喚。
“嗯。”
“下次……別受傷了。”
謝無淵沉默片刻,手臂收緊了些。
“我盡量。”
“不是盡量,是必須。”沈清弦抬起頭,煙灰色的眸子在黑暗裏亮得驚人,“你說過要帶我走的。如果你死了,誰帶我走?”
謝無淵看着他,良久,低低笑了。
“好。”
“我答應你。”
“下次一定不受傷。”
沈清弦這才滿意,重新窩回他懷裏。困意再次襲來,這一次他沒有抵抗,任由意識沉入黑暗。迷迷糊糊間,他感覺到謝無淵的手指輕輕梳理着他的銀發,聽見那人在他耳邊極輕地說了一句話。
那句話太輕了,輕得像雪落無聲。
但沈清弦聽清了。
他說:
“沈清弦,這一世,我絕不負你。”
窗外風雪肆虐。
室內相擁而眠的兩人,卻仿佛擁有了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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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