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時，天還未亮透，蘇辰已經坐在了龍椅上。
昨夜幾乎沒睡，系統那句“身份懷疑事件”像懸在頭頂的劍。他仔細回憶原主的習慣——李睿是個勤政但優柔寡斷的年輕皇帝，早朝時話不多，常讓大臣們先爭論，最後才模棱兩可地決斷。
“有本啓奏——”福貴的聲音在大殿回蕩。
蘇辰透過玉旒觀察着下方。今日朝堂的氣氛有些微妙，大臣們呈上奏折時，眼神裏都帶着試探。果然，當最後一份奏折遞上來後，丞相陸文淵出列了。
“陛下，”老丞相的聲音沉穩，“昨日陛下命諸臣擬寫條陳，老臣已草擬了一份，請陛下過目。”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宣紙，福貴連忙上前接過，呈到御前。
蘇辰展開紙卷，只看了一眼，就差點笑出聲——這哪是什麼條陳，分明是一篇標準的駢文奏折，通篇“伏惟”“竊聞”“臣以爲”，華麗辭藻堆砌，核心信息卻藏在密密麻麻的文言裏。
他強忍笑意，抬頭道：“陸相這份……寫得甚好。只是朕昨日所言‘條陳’，是希望諸卿能將事情說得更明白些。”
他朝福貴使了個眼色。福貴會意，將蘇辰昨夜在御書房畫的那張表格樣板，掛在了事先準備好的木架上。
朝堂上響起一陣低低的驚呼。
那張宣紙上，用朱筆畫着橫平豎直的格子，分門別類寫着：事項、現狀、所需、目標、時限。最上面是三個大字：奏事條陳。
“諸卿請看，”蘇辰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說服力，“治國如治家，賬目清楚了，才好安排。譬如這江淮水患——”
他拿起陸文淵的“條陳”，找到關於水患的那段：“‘江淮泛溢，黎庶流離，田園淹沒，餓殍載道’……寫得感人，但朕想問：具體淹了幾個縣？災民具體多少？需要多少糧食？能調用多少存糧？缺口多大？這些，表中皆可寫明。”
陸文淵愣住了。他身後的戶部尚書張謙更是瞪大了眼睛。
“再如邊軍糧餉，”蘇辰繼續，“只說‘士卒困苦，恐生變故’，不夠。朕要知道：北境各軍鎮欠餉多少月？每鎮多少人？若先補發一月，需銀多少？若分三個月補發，每月需多少？”
武將隊列裏，那位絡腮胡的太尉眼睛亮了一下。
蘇辰放下紙卷，看着下方鴉雀無聲的百官：“諸卿都是國之棟梁，文章錦繡朕自知。但如今國事艱難，朕需要的是清楚明白的賬本，不是辭藻華麗的文章。這表格——諸卿今日回去，按此格式重擬。明日早朝，朕要看。”
散朝後，蘇辰沒回御書房，而是直接去了慈寧宮。
太後果然在等他。
“皇帝今日在朝堂上，可是出了大風頭。”周太後屏退左右，只留一個老嬤嬤在旁，“那什麼‘表格’，哀家聽說了。陸相出門時，臉都是青的。”
蘇辰躬身：“兒臣不敢。只是覺得，如此辦事效率更高。”
“效率？”太後玩味着這個詞，“皇帝最近的新詞倒是多。”
蘇辰心裏一緊，連忙解釋：“兒臣近日讀了些雜書，學了些新奇說法。”
太後沒深究，轉而道：“榮親王的壽禮，皇帝可想好了？”
“兒臣正在想。”蘇辰實話實說，“榮親王好書畫，但珍品難尋。兒臣想……或許可以送些別致的。”
“別致？”太後挑眉，“說來聽聽。”
蘇辰腦速飛轉。現代人送禮的思路是什麼？定制化、個性化、有紀念意義。榮親王是三朝元老，那……
“兒臣想爲榮親王畫一幅‘三朝功績圖’，”蘇辰試探着說，“將他輔佐三代君王的場景繪於一卷，再請朝中翰林題詩作跋。如此，既雅致，又有深意。”
太後沉默了片刻，緩緩點頭：“倒是有心。只是……皇帝會畫？”
“兒臣可請畫院待詔執筆，兒臣親自構圖。”蘇辰鬆了口氣。他不會畫，但他見過連環畫、漫畫分鏡，構圖理念總能搬點過來。
“此事便交給皇帝了。”太後說着，從袖中取出一本冊子，“這是尚宮局送來的宮中三月用度明細。皇帝說要‘削減’，哀家倒要看看，從何處減起。”
蘇辰接過那本厚厚的賬冊，隨手翻開一頁，眼睛就直了。
“胭脂水粉，月支三千兩？”
“各宮炭例，冬月支銀八千兩？”
“御膳房采買，日支五百兩？”
他快速心算：一天五百兩，一個月就是一萬五千兩，一年十八萬兩！這還只是采買，不算廚子俸祿、器皿損耗……
“覺得多了？”太後淡淡問。
“兒臣以爲，”蘇辰合上賬冊，“可減三成。”
“三成？”太後笑了，那笑裏帶着譏誚，“皇帝可知，先帝在時，宮中用度是如今的兩倍。哀家掌宮後，已減過一次。再減三成，那些妃嬪、太監、宮女，怕是要怨聲載道了。”
蘇辰聽出了話裏的意思：你老子揮霍得更厲害，我已經省過了，你再省，得罪人的是你。
“怨聲載道，也好過災民易子而食。”蘇辰抬起頭，直視太後，“母後，江淮的災情奏報，您也看了。若宮中省下三萬兩，就能多活上萬災民。這筆賬，兒臣覺得值。”
太後盯着他，久久不語。殿內只剩檀香燃燒的細微聲響。
“皇帝長大了。”她最終嘆了口氣，“既然你意已決，便去做吧。只是——削減用度的事，皇帝親自下旨，哀家不插手。”
甩鍋。明明白白的甩鍋。
但蘇辰只能接：“兒臣遵命。”
從慈寧宮出來，蘇辰沒直接回寢宮，而是繞道去了御花園。
他需要靜一靜。
清晨的御花園露水未晞，假山池塘邊霧氣蒙蒙。蘇辰屏退侍衛，只讓福貴遠遠跟着，自己找了處石凳坐下。
手機電量：79%。
他點亮屏幕，打開備忘錄，看着昨夜寫的生存計劃，苦笑。
計劃趕不上變化。現在他不僅要學文言文、批奏折，還要搞宮廷財政改革、準備政治壽禮、應付太後和宗室……
“陛下。”福貴小聲提醒，“畫院的吳待詔來了，說陛下傳召？”
蘇辰這才想起，剛才在太後那兒誇下的海口。他確實讓福貴去傳了畫院的人。
“讓他過來吧。”
來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畫師，姓吳，面白無須，手指上沾着洗不掉的顏料漬。見禮後，他恭敬地問：“陛下召微臣，不知有何吩咐？”
蘇辰想了想，問：“吳待詔可會畫……敘事長卷？就是一幅畫裏，畫好幾個場景，講一個故事的那種。”
吳待詔眼睛一亮：“陛下說的是《韓熙載夜宴圖》那般？微臣擅長！”
“那就好。”蘇辰從袖中掏出手機——福貴已經見怪不怪了——打開相冊。他昨晚拍了幾張奏折，但也偷偷拍了幾張御花園的風景。現在，他調出一張全景照片。
“朕要你畫一幅《榮親王三朝輔政圖》。”蘇辰指着手機屏幕——好在像素不高，吳待詔大概以爲這是什麼西洋鏡片，“你看，畫面可以這樣布局：左邊畫年輕時的榮親王在先帝爺跟前獻策；中間畫中年時的他在朝堂論政；右邊畫如今的他教導宗室子弟。三個場景，用山石樹木自然過渡……”
吳待詔盯着手機屏幕，眼睛越睜越大：“陛下此構圖……精妙啊！如此一來，時間流轉之意盡在其中！微臣從未見過如此畫法！”
蘇辰心裏暗笑：這可是電影蒙太奇和漫畫分鏡的基本理念。
“那你便去起草稿，”他收起手機，“三日後朕要看到初樣。”
“微臣領旨！”吳待詔興奮地退下了。
蘇辰鬆了口氣，一樁事算是有了眉目。但想到那本賬冊，他又頭疼起來。
削減用度，說得容易。從哪兒開始減？減誰的？減多少？
現代企業裁員還得講究個策略呢，何況是皇宮這種人情網復雜的地方。
“福貴，”他忽然問，“你說，朕要是把各宮的胭脂水粉錢減半，誰會鬧得最凶？”
福貴嚇得臉都白了：“陛下！這、這可不能亂減啊！後宮各位娘娘的用度，都是按品級定的，若隨意削減，恐生怨懟……”
“那御膳房的采買呢？一天五百兩，都買什麼了？”
“這……奴才不知。但聽聞有新鮮鰣魚要從江南快馬運來，時鮮瓜果要從嶺南進貢，還有各宮小廚房的特例……”
蘇辰聽明白了：這裏頭水很深。
他正思索着，腦海中系統提示音響起：
【叮！檢測到宿主面臨財務管理挑戰，觸發支線任務：宮廷審計】
【任務要求：在三日內，查清至少一項宮中開支的詳細流向】
【任務獎勵：生存點數×300，解鎖“基礎會計知識”模塊】
【失敗懲罰：未來一周內，宿主所有飲食將失去味道】
失去味覺？蘇辰嘴角抽搐。這懲罰越來越有創意了。
“接了。”他在心裏說。
當晚，蘇辰在御書房召見了尚宮局的女官。
來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姓秦，面龐嚴肅，行禮一絲不苟。她掌管宮中用度已經十年，賬冊就是她整理的。
“秦尚宮，”蘇辰開門見山，“朕看了賬冊，有些不解。御膳房日支五百兩，具體花在何處？”
秦尚宮早有準備，呈上一本更細的冊子：“回陛下，五百兩中，兩百兩爲各宮主位膳食，一百兩爲陛下御膳，一百五十兩爲宮女太監餐食，五十兩爲時鮮采買及損耗。”
聽起來合理。但蘇辰注意到一個細節：“時鮮采買？如今是秋季，有什麼時鮮要日日采買？”
“回陛下，如今有江南新貢的螃蟹，嶺南的荔枝（蜜餞），西域的葡萄……”
“等等，”蘇辰打斷，“螃蟹從江南運到啓京，要幾天？”
“快馬加鞭，三日可達。”
“三日？”蘇辰計算着，“那運到時，還能活多少？損耗多大？”
秦尚宮頓了頓：“約……六七成存活。損耗確是不小。”
“那爲何非要吃活的？”蘇辰不解，“做成醉蟹、醃蟹，不能吃嗎？”
秦尚宮愣住了。她顯然沒想過這個問題。良久，她才低聲道：“陛下……這是祖制。先帝在時，就喜食鮮蟹，故定爲常例。”
又是祖制。
蘇辰揉了揉眉心：“從明日起，停供活蟹。改供醉蟹，或當地時令食材。省下的銀子，記在賬上。”
“奴婢遵旨。”秦尚宮低頭，眼裏閃過一絲驚訝。
蘇辰又問了其他幾項開支，秦尚宮對答如流，賬目看似都合理。但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太合理了，合理得像事先排練過。
“你先退下吧。”蘇辰揮揮手。
秦尚宮行禮退出。蘇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問福貴：“尚宮局……歸誰管？”
福貴小聲道：“名義上歸皇後，但如今中宮未立，實際是太後娘娘掌管。”
太後。
蘇辰眼神一凝。所以這賬冊，這回答，可能都是太後授意的？她在試探什麼？還是想讓他知難而退？
他翻開賬冊，又看了一遍。突然，他注意到一個細節：每一頁的右下角，都有個極小的墨點，位置幾乎一樣。
“福貴，拿燈來。”
在燭火下，蘇辰仔細看那些墨點。不是污漬，而是……標記？他用手指蘸了點茶水，輕輕抹在墨點上。
墨跡沒化開——那是後點上去的，在賬冊寫完後。
“陛下？”福貴不解。
蘇辰沒說話，而是拿起手機，打開相機，對着有墨點的幾頁拍了照。然後他放大照片，仔細對比。
墨點的形狀、大小、位置……幾乎一模一樣。
這不是偶然。
“福貴，”蘇辰壓低聲音，“你去尚宮局，找個不當值的、嘴嚴的小宮女，問問秦尚宮最近有什麼異常。記住，別讓人知道是朕問的。”
福貴臉色一白，但還是點頭：“奴才明白。”
夜深了。蘇辰坐在御書房裏，看着手機屏幕上那些賬頁照片，陷入沉思。
系統任務要求查清開支流向，但現在看來，這流水可能早就被人做了手腳。太後、尚宮局、甚至可能還有宗室……這宮裏每個人，似乎都在看着他這個“變了”的皇帝。
手機電量跳到了78%。
他關掉屏幕，在黑暗中坐了許久。
窗外傳來打更聲：亥時了。
蘇辰正準備起身回寢宮，福貴匆匆回來了，臉色古怪。
“陛下，”他湊到耳邊，聲音極輕，“打聽來了。秦尚宮有個侄女，在榮親王府當差。”
榮親王府？
蘇辰猛地抬頭。
“還有，”福貴咽了口唾沫，“那小宮女說，秦尚宮這幾日……常往慈寧宮跑。而且，賬房的王公公，是榮親王當年舉薦入宮的。”
燭火噼啪炸了一聲。
蘇辰看着跳躍的火光，忽然明白了。
賬冊、太後、榮親王——這是一張早就織好的網。而他這個穿越來的皇帝，正懵懂地往裏走。
削減用度？查賬？可能每一步，都在某些人的預料之中。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夜空無月，只有幾顆孤星。
“福貴，”他輕聲說，“明日早朝後，朕要微服出宮。”
“陛下！這太危險了！”
“朕要去看看，”蘇辰望着遠處宮牆外的黑暗，“看看這啓京城，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看看這個他注定要生存下去的世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而此刻，系統提示音再次響起，冰冷得不帶感情：
【叮！角色契合度：91%。請宿主謹慎行動。】
【警告：重大偏離原主行爲（如微服出宮）可能導致契合度驟降。】
蘇辰握緊了袖中的手機。
77%的電量。91%的契合度。
他還有多少犯錯的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