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閒現在很後悔。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哪怕只有那麼一刻鍾，他發誓自己絕對會把趙無極那張老臉扇到隔壁州去，而不是因爲貪圖萬古城城主府那據說“辣度破表”的五彩辣椒而答應這勞什子的盛會之約。
此刻的他，正背着雙手，有些局促不安地走在萬古城最寬廣、足以並排跑下二十輛馬車的“朱雀大街”上。
原本應該是一派祥和、吆喝聲此起彼伏的繁華大街，現在安靜得近乎詭異。那種安靜，不是深更半夜的寂寥，而是一種數萬名修行者集體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口大氣就把眼前這位“至尊”給吹跑了的極度壓抑。
街道兩旁，黑壓壓地跪滿了各宗各派的修行精英。
萬劍山的雷動，那位先前不可一世的重劍天才，此刻正極其標準地采取了“五體投地”的姿勢。他那柄重達三千斤、足以拍碎小山的玄鐵重劍，被他極其卑微地當成了支撐額頭的墊腳石。雷動的屁股撅得老高，由於極度的緊張，他的身體還在微微發抖，甚至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小灘被冷汗浸溼的痕跡。
天音谷的聖女白玲瓏，還沒來得及換下那一身被剛才那場“紅薯雨”砸得滿是黑色焦痕的月白長裙。她跪在人群中，手裏還下意識地緊緊攥着那個已經啃了一半的烤紅薯，絕美的臉蛋上還掛着幹涸的淚痕。她的眼神極度復雜，正死死地盯着林閒腳底下那雙由於走了太多路而稍微有些開裂、露出一個大腳趾的破爛草鞋。
在她的視界裏，那破草鞋上纏繞的因果絲線，竟然比她們天音谷歷代祖師爺加起來的都要粗壯！
而在朱雀大街的盡頭，萬古城的巨型城門處。
那一萬名由墨蒼天統領、原本殺人不眨眼的“魔雲教”精英，現在已經徹底完成了從“魔修”到“農民”的神性轉變。他們每個人都穿着清一色的粗布麻衣，胸口上極其不倫不類地貼着一個用金絲繡成的大字：“送”！
這一萬個人排成了兩列縱隊，動作整齊劃一到了一種令人發指的地步。帶頭的墨蒼天，手裏甚至拎着一杆不知道從哪個上古遺跡裏挖出來的龍紋金漆大旗，上面正龍飛鳳舞地寫着八個歪歪扭扭、卻充滿了某種狂熱勞動激情的碩大漢字：
“至尊無敵，紅薯萬歲！”
林閒看着那杆在風中獵獵作響的大旗，嘴角抽搐得幾乎快要原地中風了。
“老莫啊，我求求你們了，收了神通吧。”林閒轉過頭，有些抓狂地看着跟在自己身後、一臉自豪且步履輕盈的莫邪，“我就是回後山睡個覺，又不是要去飛升上界。你們搞出這麼大陣仗，這不知道的還以爲我林閒今天要在這兒舉行集體自裁儀式呢。”
莫邪誠惶誠恐地彎着腰，眼神中透着一種“至尊您還是太謙虛了”的狂熱：
“至尊，您此行蒞臨萬古城，以一己之力平息因果混亂，隨口一言便傳下驚世音道。全城修士雖然愚鈍，但感念您那足以包容諸天的恩德，自發前來跪送。這不僅僅是他們的福分，更是萬古城萬年歷史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榮光啊！”
“榮光個屁！我這是社交恐懼症，你懂不懂？”林閒低聲罵道，隨後猛地加快了腳步。
他現在只想趕緊鑽進趙無極那艘由於受到驚嚇過度、此刻正在城門外晃晃悠悠、隨時準備跑路的靈舟裏。他想把那厚厚的艙門一關，然後蒙上被子舒舒服服地睡上個三天三夜，徹底忘掉這荒謬的一天。
然而。
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鹹魚欲躺而天不允。
就在林閒那雙破草鞋跨出城門的一瞬間。
天空中原本祥和的晚霞，突然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大手給硬生生地撕裂了。一股蒼老、沉重、帶着一種仿佛能壓垮整個青州大地的古老威壓，從極高的天穹之上轟然降臨。
“萬古城中，到底是哪位狂徒，竟敢在此玩弄因果，攪亂天機？”
這聲音聽起來並不大，卻極其精準地在每一個人的識海深處炸裂開來。隨着聲音的落下，萬古城上空原本湛藍的天空，竟然在眨眼間變成了純粹的流金色，無數道細密的金色雷電在雲層中翻滾、怒吼。
緊接着。
一尊巨大無比、頂天立地，其高度甚至超過了萬古城最高箭塔的金色法相，在城外的虛空中緩緩浮現而出。
那法相身披九條張牙舞爪、栩栩如生的金色巨龍長袍，右手持一根頂端嵌着一顆微型恒星的天道權杖。他的眼神中透着一種審判衆生、視蒼生如螻蟻的極致威嚴。
原本跪在街道兩旁的修行者們，在那股壓力之下，瞬間倒了一大片。
“這……這種氣息……”莫邪的聲音變得極其顫抖，甚至帶上了一絲絕望，“這是萬聖山那位閉死關三千年、傳聞早已坐化的老祖——準聖境大能，九龍至尊？！”
“他不是三千年前沖擊聖人境失敗，導致肉身崩裂、神魂枯竭了嗎？怎麼會……怎麼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
萬通城主更是直接嚇得攤成了一坨爛泥。
準聖境！
在這個聖人不顯、至尊隱退的時代，準聖就是這個世界真正的戰力天花板。只要他願意，一個噴嚏就能把萬古城這種級數的城池從地圖上徹底抹除。
那尊巨大的金色法相緩緩低下頭，兩道如同恒星爆炸般刺眼的金色眸光，在那漫山遍野的送行人群中瘋狂掃射。最後，這股足以讓人心髒爆炸的目光，極其精準地落在了正站在城門口、滿臉鬱悶的林閒身上。
九龍至尊的虛影發出一聲帶着無盡疑惑的輕咦：
“一個……體內毫無靈力波動、連最基本的入靈境都不到的……凡人？但這全城的因果亂象，分明是以你爲中心散發出去的。你手中的那張散發着某種極其平庸氣息的黑色皮狀物，到底是何種上古邪寶？”
顯然，即便是在深層閉關中的準聖，也被剛才蘇清寒用紅薯皮把殺伐法則改成“烤紅薯”的那種降維打擊給驚醒了。這種不講道理的因果篡改，直接觸動了九龍至尊那極其脆弱的閉關禁制，氣得這位老祖宗強行出關，非要看看是哪個混賬在搗亂。
林閒仰着脖子，有些費力地看着那個比大山還要大的金色腦袋。由於對方散發的光芒太刺眼，林閒不得不眯起眼睛，一臉不爽地嘟囔道：
“老頭兒，長得這麼大個兒，你就不怕高空缺氧嗎？還有，你這一身金燦燦的……真的很費電啊，你知道嗎？”
林閒這句話，在寂靜的萬古城中，顯得格外突兀。
全場修士集體陷入了石化。
莫邪在那一刻甚至想把自己的頭塞進地縫裏。
他在說什麼？他在跟一位準聖境的老祖宗探討……費電？還有缺氧？
九龍至尊顯然也被這句話給整懵逼了。他閉關三千年，出關後聽過無數種開場白——有求饒的，有獻寶的，甚至有想當場拜師的。但他這輩子都沒想過，有人出關後的第一句話，是關心他“費不費電”。
“無知小輩！褻瀆聖威，罪當形神俱滅！”
九龍至尊勃然大怒，他甚至覺得跟這樣一個凡人多說一句話都是對自己準聖身份的侮辱。他手中的天道權杖輕輕對着地面一頓。
轟——！
一圈肉眼可見的、由純粹的準聖級法則組成的金色沖擊波，以一種能夠撕碎虛空的速度，排山倒海般地向着城門口壓了過去。在這一擊之下，莫邪這種法相境巔峰的存在，竟然連反抗的念頭都生不出來，整個人被死死地壓在青石板上，甚至能聽到骨骼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至尊小心！這老怪物瘋了！”莫邪拼盡全力嘶吼着。
林閒看着那呼嘯而來、足以瞬間將自己拍成肉泥的金色光柱，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
“我就想回個家拿點辣椒，順便給我的母雞喂個食……怎麼你們一個兩個的，非要跳出來給我加戲呢？”
他極其隨意、甚至有些敷衍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沒有施展任何驚天動地的神通，也沒有引動任何震鑠古今的異象。
他只是像在大熱天趕走一只煩人的綠頭蒼蠅一樣，極其野蠻、極其不耐煩地往空中隨手一揮。
“給我，哪涼快哪兒呆着去，別擋着我的靈舟路！”
啪——！
一聲極其響亮、極其清脆、甚至帶着某種極其詭異的“物理穿透性”的脆響，瞬間傳遍了整個萬古城，甚至傳到了幾百裏外的山脈深處。
在那一瞬間，全城數萬名修行者，仿佛都親耳聽到了一記極其響亮的——大巴掌聲。
緊接着，讓整個青州修行界在未來的幾萬年裏都無法理解的一幕發生了。
那道足以瞬間抹除一座宗門的準聖級金色沖擊波，在接觸到林閒手掌的那一秒鍾裏，竟然像是由於遭遇了某種不講道理的“物理覆蓋”，瞬間崩碎成了漫天的金色粉塵，消失得幹幹淨淨。
不僅如此。
林閒那一掌帶起的一股極其微弱、看似普通的掌風，竟然順着那沖擊波潰散的軌跡，跨越了數萬米的虛空，直接落在了九龍至尊那巨大的金色法相左臉上。
啪——！
在那所有人目瞪口呆、由於驚嚇過度而忘記了呼吸的注視下。
九龍至尊那尊頂天立地、自詡無敵的金色法相，竟然像個被打斷了線、在空中瘋狂旋轉的破爛風箏，在那一股子“掌風”的抽擊下，極其滑稽地連着轉了十八個圈！
原本威嚴赫赫的九龍長袍被抽成了一堆廢紙條，手中的那根天道權杖更是直接脫手飛向了遙遠的大海深處，估計這輩子是找不回來了。
“這……這絕對不可能！這根本不符合修行界的邏輯！”
九龍至尊的本體在虛空中發出了一聲極其慘烈、甚至帶着哭腔的驚呼。
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的準聖法則在那看似隨意的一巴掌面前，竟然脆得像是一張被浸溼的衛生紙。最讓他感到崩潰的是，他的神魂深處，此刻竟然浮現出了一股極其強烈的、讓他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的——羞恥感。
“你……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九龍至尊的聲音顫抖着，那尊巨大的法相開始因爲恐懼而迅速收縮，最後化作了一個穿着破爛黃袍、左臉上帶着一個清晰可見、甚至還在冒熱氣的紅巴掌印的老頭兒。
他連滾帶爬地從虛空中跌落下來，跪坐在林閒面前十幾米遠的地方，再也沒有了剛才那種審判衆生的傲氣。
林閒有些嫌棄地揉了揉手腕。
“我是誰？我就是個種地的。我說你這老頭兒，這麼大年紀了，不老老實實在地底下睡覺，非跑出來搞什麼燈光秀？你這大個頭除了擋光，還有什麼用？趕緊把天弄亮，我這急着回去收衣服呢，萬一待會兒下雨了，我那紅薯幹就白曬了。”
九龍至尊看着林閒，眼神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駭與絕望。
一巴掌抽散準聖法相？這特麼哪裏是至尊啊？
這分明是……這分明是已經超越了這個位面意志認知的、傳說中能夠隨意玩弄星辰的——禁忌存在！
“晚輩……晚輩知錯！請前輩恕罪！”
這位閉關三千年的準聖老祖，此刻動作極其絲滑、極其卑微地伏倒在泥地裏。
“晚輩閉關太久，腦子……腦子可能確實有點縮水了，沒能一眼認出前輩的聖駕。前輩打得好，這一巴掌……不僅抽醒了晚輩，還抽掉了晚輩那顆愚蠢的功利心啊！”
全城修士此刻已經不再是石化，而是快要由於精神沖擊過度而集體自閉了。
莫邪看着自家宗門那位平日裏只能出現在畫像上的老祖宗，就這樣像條老狗一樣趴在林閒面前，心裏莫名地生出了一股詭異的平衡感：
“原來，老祖宗被打臉的時候，那姿勢跟我也沒啥區別嘛，甚至比我還熟練一點……”
林閒沒理會那個正在瘋狂磕頭的黃袍老頭。
他徑直繞過跪倒的人群，走向了趙無極那艘已經快被嚇得熄火、正漂浮在半空中瑟瑟發抖的靈舟。
“趙宗主，別愣着了，趕緊開船！再不走，我怕這全城的人都要跪出腰間盤突出了，到時候還得找我要醫藥費。”
趙無極機械地點了點頭，手忙腳亂地甚至差點啓動了自爆陣法，最後好不容易才讓靈舟顫巍巍地升上了高空。
靈舟化作一道流光，載着這位由於“社恐”而落荒而逃的至尊，瞬間消失在了天際。
在那一刻。
萬古城內，在一尊準聖境老祖的帶領下，數萬名修行者齊聲呐喊，聲音震碎了漫天流金：
“恭送至尊——還歸田園！至尊聖壽無疆！”
林閒坐在靈舟的軟榻上，翹着二郎腿，手裏抓着一個剛才從白玲瓏那兒順手順回來的冷紅薯，嘴裏嘟囔着：
“還是家裏的地舒服啊，外面的人……真的太奇怪了。”
趙無極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掌舵，由於林閒剛才那一巴掌的餘威，一群原本在天空中遷徙的北歸大雁，此刻竟然整整齊齊地排成了兩個碩大的漢字——“牛逼”，正一路跟在靈舟後邊，死活都不肯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