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晨鍾響到第七聲時,半夏回來了。

她推門而入的動作很輕,但急促的呼吸和微微泛紅的眼眶,還是泄露了不尋常的氣息。沈清辭從案前抬起頭,目光落在她略顯凌亂的裙裾上——那裏,有一小片不起眼的暗色污漬。

不是泥。

是血。

“娘娘……”半夏的聲音有些發顫,她走到案前,卻不敢直視沈清辭的眼睛,“打聽清楚了。府中……確實有人家出了白事。”

沈清辭放下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鎮紙冰冷的邊緣:“是誰?”

“是……是劉嬤嬤。”半夏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她昨夜……沒了。”

空氣凝固了一瞬。

沈清辭的手停在鎮紙上,指尖感受到玉石傳來的涼意,那涼意順着指尖蔓延,瞬間浸透四肢百骸。窗外,晨光正好,鳥鳴啁啾,可她卻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

劉嬤嬤。

那個在小廚房當差、在燕窩裏下“夢陀羅”的老婦,那個張德全的表妹,那個她還沒來得及處置的眼線。

“怎麼沒的?”沈清辭問,聲音平靜得可怕。

“說是……突發心疾。”半夏咽了口唾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些,“今早被發現時,人已經僵了。張總管已經派人處理了,說是……晦氣,不讓聲張。”

突發心疾。

沈清辭在心中冷笑。又是這個理由,與八年前李貴妃的死因如出一轍,與她“新婚之夜”險些喪命的說法如出一轍。這深宮王府裏,好像所有人都很容易“突發心疾”,很容易在某個夜晚無聲無息地消失。

“屍體呢?”她站起身,月白色的裙擺在晨光中漾開如水波紋。

半夏一怔:“已經……已經抬去偏院的柴房了,說是要等劉嬤嬤在城外的侄子來認領。”

“帶路。”沈清辭往外走去。

“娘娘!”半夏急忙跟上,聲音裏滿是惶恐,“您不能去……那種地方不幹淨,而且張總管說了,不許任何人靠近……”

沈清辭停下腳步,回身看她。晨光從她身後照來,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那雙眼睛在陰影中顯得格外幽深:“半夏,在這府裏,有些事不是你不想看,就可以不看的。有些真相,不是你閉上眼睛,就會消失的。”

她頓了頓,聲音輕了些,卻更加堅定:“帶路。”

半夏咬了咬唇,終於重重點頭:“是。”

主仆二人一前一後走出聽雨軒,穿過回廊,往王府最偏僻的西北角走去。越往深處,景致越發荒涼。原本精致的亭台樓閣逐漸被簡陋的房舍取代,青石板路變成了夯土小道,空氣中彌漫着柴草與牲畜的氣味。

這裏住的多是府中最下等的仆役——馬夫、花匠、漿洗婦,還有那些年老體衰、無處可去的老人。平日裏,像沈清辭這樣的主子,是絕不會踏足此處的。

柴房在偏院的最深處,是一間低矮的土坯房,門板破舊,窗紙殘缺。房前已經圍了幾個仆役,正竊竊私語,見沈清辭走來,慌忙散開,跪地行禮。

“參見娘娘。”

沈清辭的目光掃過他們惶恐的臉,最後落在緊閉的柴房門上:“開門。”

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漢子猶豫道:“娘娘,這……這裏面不幹淨,恐污了您的眼……”

“開門。”沈清辭重復,聲音不大,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管事只得硬着頭皮上前,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混雜着黴味、塵土味、還有……血腥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柴房內光線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氣窗透進些許晨光。角落裏堆着幹柴,正中地上鋪着一塊破舊的草席,席上躺着一具用白布覆蓋的屍體。白布不算幹淨,邊角已經發黃,此刻卻染上了幾處深褐色的污漬。

沈清辭緩步走入。她的腳步很輕,落在滿是塵土的地面上,發出極細微的沙沙聲。半夏跟在她身後,臉色蒼白,雙手緊緊攥着衣角。

“你們退下。”沈清辭對門外的人說。

管事還想說什麼,但觸及她冰冷的目光,只得躬身退開,順便帶上了門。

柴房內只剩下她們兩人,還有……那具屍體。

沈清辭走到草席前,蹲下身。她沒有立即掀開白布,而是仔細觀察白布覆蓋下的輪廓——身形佝僂,是個老婦;左側肩膀處有明顯的凹陷,似是生前受過傷;覆蓋面部的白布微微隆起,那是鼻子的形狀,但隆起的弧度……

不對。

沈清辭伸出手,指尖捏住白布的一角,緩緩掀起。

一張蒼老扭曲的臉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

是劉嬤嬤沒錯。但她的死狀,絕不是什麼“突發心疾”。

老婦的雙眼圓睜,瞳孔已經擴散,卻仍殘留着死前的驚恐與痛苦。嘴唇微張,舌頭有輕微的吐露,這是窒息死亡的典型特征。最觸目驚心的是她的脖頸——那裏有一圈明顯的淤痕,紫黑交錯,邊緣清晰,是典型的前位扼頸造成的。

而在淤痕的左側,有一個特殊的印記:一個半月形的破損,邊緣不齊,像是……指甲留下的痕跡。

沈清辭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個印記,與她新婚之夜脖頸上的傷痕,幾乎一模一樣。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形狀,同樣的施力方式。

是同一個凶手。

她緩緩放下白布,重新蓋住那張死不瞑目的臉。手指在收回時,不經意間觸到了劉嬤嬤垂在身側的手——冰冷,僵硬,但右手的手指卻緊緊攥着,像是握着什麼東西。

沈清辭掰開那只僵硬的手。

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銀哨。

正是那日她在劉嬤嬤袖中瞥見的那種傳訊哨,哨身上刻着一個極小的“張”字。哨子的一側,有道新鮮的劃痕,像是臨死前拼命掙扎時,指甲劃上去的。

她在留下訊息。

用盡最後的力氣,用指甲在銀哨上刻下了……沈清辭將銀哨湊近氣窗透進的光線,仔細辨認那道劃痕。

不是字。

是一個圖案。

一個簡單的、三筆勾勒出的圖案:上面一個半圓,下面兩道彎曲的線。

是……水波紋?

不。

沈清辭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畫面——皇子府中庭那個巨大的湖泊,湖心建有一座水榭,水榭的檐角懸掛着一枚特制的銅鈴,鈴身上就刻着這樣的圖案。

那是三皇子蕭承的私人標記。

“娘娘……”半夏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小丫鬟已經嚇得渾身發抖,“我們……我們快走吧……”

沈清辭將銀哨握入掌心,冰涼的金屬硌得她生疼。她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白布覆蓋下的屍體。

劉嬤嬤死了。

不是突發心疾,是被扼殺。

凶手留下了與新婚之夜同樣的痕跡,卻又故意將屍體擺在這裏,讓她發現。

這是警告。

也是挑釁。

“走吧。”她轉身,推門而出。

晨光刺眼,讓她微微眯起眼睛。門外,管事和幾個仆役還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遠處,偏院的角落裏,一個身影一閃而過——玄色衣袍,身形頎長,雖然只是一瞥,但沈清辭認出了那是誰。

蕭承。

他也在這裏。

或者說,他一直在看着。

沈清辭緩緩勾起唇角。那笑容在晨光中明媚如花,眼底卻結着千年不化的寒冰。

很好。

既然要玩,那就玩到底。

她邁步往回走,裙裾拂過塵土,每一步都走得從容不迫。半夏跟在她身後,腳步還有些踉蹌,但見主子如此鎮定,也漸漸穩住了心神。

回到聽雨軒時,已是辰時末。

庭院中的海棠樹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張德全。

他負手立於樹下,背對着她們,正仰頭看着枝頭那幾朵新綻的海棠花苞。晨光透過枝葉,在他靛青色的常服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身影在滿樹繁花的映襯下,竟有幾分說不出的詭異。

“張總管好雅興。”沈清辭緩步走近,聲音平靜無波。

張德全轉身,躬身行禮:“老奴給娘娘請安。”他的神色如常,甚至帶着慣有的恭敬,“聽說娘娘方才去了偏院?”

“是。”沈清辭在石凳上坐下,示意半夏上茶,“聽聞劉嬤嬤沒了,本宮想着她畢竟是府中老人,又曾在聽雨軒當差,便去送她一程。”

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真的只是去吊唁一個普通的老仆。

張德全直起身,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娘娘仁厚。只是那等地方陰氣重,娘娘鳳體初愈,還是少去爲妙。”

“陰氣重?”沈清辭接過半夏遞來的茶盞,揭開杯蓋,輕嗅茶香,“本宮倒覺得,人心比陰氣更重。”

張德全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說起來,”沈清辭抿了一口茶,抬眼看他,“劉嬤嬤走得突然,可曾留下什麼話?或是……什麼東西?”

“沒有。”張德全答得幹脆,“發現時人已經僵了,身邊幹幹淨淨,什麼都沒有。”

“是嗎?”沈清辭從袖中取出那枚銀哨,輕輕放在石桌上,“那這個,是什麼?”

銀哨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澤,哨身上那個“張”字清晰可見,旁邊的劃痕更是觸目驚心。

張德全的臉色終於變了。

雖然只是一瞬,但沈清辭捕捉到了他眼中閃過的殺意——那是真正的、毫不掩飾的殺意,如毒蛇吐信,淬着致命的寒光。

“這……”他的聲音有些幹澀,“這哨子,老奴從未見過。”

“是嗎?”沈清辭拿起銀哨,指尖摩挲着那道劃痕,“可這上面刻着‘張’字,旁邊還有三殿下最喜歡的湖心水波紋。張總管,你說,這會不會是……凶手留下的?”

空氣驟然凝固。

海棠樹上,一只麻雀撲棱棱飛起,驚落幾片花瓣。花瓣飄然而下,落在石桌上,落在銀哨旁,鮮紅如血。

張德全死死盯着那枚銀哨,良久,緩緩開口:“娘娘想說什麼?”

“本宮不想說什麼。”沈清辭將銀哨推到他面前,“只是想把這東西物歸原主。畢竟……劉嬤嬤是張總管的表妹,她的遺物,理應交給你。”

她站起身,月白色的裙擺拂過石凳,在晨光中如雲似霧:“對了,請張總管轉告三殿下——下次若要殺人滅口,手法最好換一換。同樣的把戲玩兩次,就沒意思了。”

說罷,她轉身往內室走去。

走了幾步,又停下,回身補充道:“還有,告訴殿下,本宮今日受了驚嚇,需要靜養。這幾日,誰也不見。”

晨光中,她的背影挺直如竹,一步一步走回聽雨軒。房門在她身後緩緩關上,隔絕了張德全陰鷙的目光,也隔絕了這滿院的晨光與花香。

半夏跟着進了內室,關上門,終於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娘娘……”她的聲音帶着哭腔,“我們……我們是不是……”

“是不是什麼?”沈清辭走到窗邊,推開窗櫺,望向遠處湖心那座水榭,“是不是活不長了?”

半夏的眼淚奪眶而出。

沈清辭卻笑了。

那笑聲很輕,卻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瘋狂:“恰恰相反,半夏。我們剛剛……贏得了第一局。”

她回身,看着小丫鬟淚眼朦朧的臉:“你知道嗎?在棋局裏,最可怕的不是對手出招,而是對手不出招。現在,他們出招了。他們殺了劉嬤嬤,留下了痕跡,還故意讓我看見——”

她走到妝台前,從抽屜中取出一面小小的銅鏡,鏡面打磨得光亮,映出她蒼白的臉,和頸間那道幾乎淡去的淤痕。

“這意味着,他們已經急了。”沈清辭對着鏡子,指尖輕撫那道傷痕,“急着滅口,急着警告,急着……讓我害怕。”

“可是……”半夏哽咽道,“他們殺了人,我們……”

“他們殺了人,卻也暴露了自己。”沈清辭放下銅鏡,眼神漸漸銳利,“劉嬤嬤的死,證明了三件事。第一,她知道得太多,必須死。第二,殺死她的人,與新婚之夜要殺我的是同一個人。第三——”

她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紙,執筆蘸墨,寫下兩個字:

蕭承。

墨跡淋漓,在晨光中泛着幽暗的光。

“第三,”她一字一句,“我們的對手,已經坐不住了。”

窗外,晨鍾再次響起。

這一次,鍾聲來自更遠的地方,是皇宮的方向。

渾厚,悠長,震蕩着整個長安城的天空。

沈清辭望着鍾聲傳來的方向,緩緩勾起唇角。

遊戲,進入第二階段了。

而她手中的牌,已經越來越多。

銀哨是其一。

劉嬤嬤的死是其二。

還有……她袖中那本簿冊,那張地圖,那些尚未落下的棋子。

晨光越來越亮,將整個聽雨軒照得如同白晝。

可沈清辭知道,這光明之下,藏着多少黑暗。

而她,將親手撕開這層僞裝。

用血,用火,用真相。

用一切可以用的手段。

直到所有罪惡,都暴露在陽光下。

直到所有冤魂,都得到安息。

直到……她站在那些人的屍體上,笑到最後。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張德全走了。

帶着那枚銀哨,帶着她的警告,也帶着……新一輪的殺機。

沈清辭走到窗邊,望着庭院中那株海棠。

枝頭,一朵花苞正在緩緩綻放。

花瓣鮮紅,如血,如火焰。

在晨光中,灼灼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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