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焓裕那句“安分待着”，與其說是警告，不如說更像一道無形的柵欄，無聲地圈定了林然在林家的活動邊界。她清楚，短期內任何試圖直接觸碰“星耀灣”這類核心事務的舉動，都無異於飛蛾撲火。
但她林然，從來就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柵欄之內，難道就沒有輾轉騰挪的空間？
第二天早餐時，蘇沐晴果然不在。張媽說沐晴小姐一早就出門了，約了朋友去試駕新車。林然樂得清靜，慢條斯理地吃完自己的培根煎蛋，擦擦嘴，對侍立的傭人道：“麻煩告訴園丁，後面小暖房的花草，從今天起我來打理。讓他們把基本的工具和養護手冊送過來。”
傭人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位嬌滴滴的小姐真要動手侍弄花草，但還是應聲去了。
小暖房位於主宅後側，連接着玻璃回廊，面積不大，但采光極好。裏面錯落擺放着一些觀賞植物，有常見的蘭花、杜鵑，也有幾盆叫不出名字、看起來頗有些年份的盆景。空氣溼潤，混合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氣。顯然平時有專人維護，植物長勢不錯，但也僅僅是不錯，缺乏精心打理的靈氣。
林然換了身方便活動的舊棉布裙（從衣帽間深處翻出來的，大概是原主某次心血來潮購置卻從未穿過的），頭發隨意扎起。園丁送來了小鏟子、噴壺、枝剪和幾本厚厚的園藝書籍，態度恭敬中帶着掩飾不住的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這位假千金小姐，怕是三分鍾熱度吧？
林然沒理會那些目光。她先花了半天時間，對照着書籍和植物標籤，仔細辨認了暖房裏的每一種植物，了解它們的習性、喜好和常見問題。然後，她開始動手。修剪枯枝敗葉，調整盆栽位置以獲得更佳光照，小心翼翼地鬆土，根據每種植物的需求調配不同的營養液。
泥土沾上手指，細密的汗珠滲出額角，腰背因爲久彎而有些酸澀。但這些真實的、略帶疲累的觸感，反而讓林然覺得踏實。這是一種她能完全掌控的、付出即有回饋的勞作，與在林家那種浮於表面、仰人鼻息的“精致生活”截然不同。
更重要的是，這暖房位置僻靜，靠近回廊拐角，有一扇側門通向宅子外圍的灌木小道，平時鮮少有人經過。是個觀察、思考，甚至……做些小動作的好地方。
她故意將一盆需要更多散射光的文心蘭搬到了靠近回廊玻璃牆的架子上，這樣，她侍弄這盆花時，視線便能自然地投向回廊另一側——那裏偶爾會有宅子裏的工作人員匆匆走過，有時也能聽到一些模糊的交談片段。
幾天下來，暖房裏的花草肉眼可見地精神了許多。林然也漸漸摸清了宅子裏一些非核心工作人員的作息規律。比如，負責書房區域清潔的阿姨會在上午十點左右推着小車經過回廊外側；林焓裕的助理陳序，如果來大宅送文件或取東西，有時會從後門進出，那條路會經過暖房斜後方的小徑。
她像個耐心的獵人，安靜地布置着她的“觀察哨”，不疾不徐。
這天下午，她正在給一株葉片有些發黃的君子蘭檢查根系，回廊那頭傳來刻意壓低、卻因空曠而隱約可聞的說話聲。是兩個人的聲音，一個年輕些，帶着點焦慮，另一個年長些，語氣無奈。
“……陳助那邊催得急，說大少爺明天會議上就要看到初步的成本對比分析，瀚海那邊新報的方案細節透出來的部分，數據得盡快核實……”年輕的聲音說。
“核實？怎麼核實？瀚海捂得嚴嚴實實，咱們內部測算都做不完，哪來的確切數據對標？市場部那邊給出的預估區間寬得能跑馬……”年長的嘆氣，“唉，這‘星耀灣’真是塊燙手山芋，聽說對方還請動了規劃院的老專家站台，主打什麼‘生態可持續’，現在上面就吃這一套。咱們的方案……懸啊。”
“可不是嗎，技術部那邊天天加班，頭發都快掉光了，就爲了調整那個該死的‘綠色智能系統’模塊，時間太緊了，效果怎麼樣誰心裏都沒底……”
聲音漸漸遠去，大概是朝着後門辦公區域的方向去了。
林然手裏的動作慢了下來，心跳卻微微加速。
成本對比分析……瀚海新方案……生態可持續……綠色智能系統……
這些碎片，和她之前在畫廊外聽到的，以及自己查到的信息，再次拼合。林氏的處境似乎比她想象的更被動，不僅在理念上可能落後，執行層面也面臨着時間和技術的雙重壓力。瀚海步步緊逼，甚至動用了“規劃院老專家”這樣的人脈資源。
她輕輕將君子蘭重新栽好，壓實土壤，心裏飛快地盤算。
直接去告訴林焓裕這些？她以什麼立場？一個足不出戶、只懂“園藝”的假千金，怎麼會知道這些內部討論的細節？只會引人生疑。
她需要的是一個更自然、更不起眼的方式，讓某些信息“恰好”被需要的人聽到，或者，引導某個人自己去發現某些“巧合”。
她的目光落在手邊那幾本厚重的園藝書上。其中一本是國外譯著，講的是現代城市生態與景觀融合的案例，裏面有不少關於可持續設計、節能材料、微氣候調節的內容，雖然是從園林角度闡述，但某些理念和建築規劃是相通的。
一個模糊的計劃雛形，在她腦中逐漸成型。
又過了兩天，蘇沐晴似乎結束了她新一輪的社交活動，重新開始在宅子裏高頻率出現。她大概是聽說了林然真的在擺弄花草，特意“路過”暖房。
“冉冉姐，你還真在這兒呀？”蘇沐晴站在暖房門口，沒進來，用手輕輕扇了扇鼻尖，仿佛嫌棄這裏的“土腥氣”。她今天穿了身嫩黃色的連衣裙，像只嬌貴的蝴蝶，與暖房裏穿着舊裙子、袖口沾了泥點的林然形成鮮明對比。“這些活兒讓園丁做就好了，何必自己動手，多累呀。”
林然正蹲在地上，檢查一盆蕨類的溼度，頭也沒抬：“自己喜歡，就不覺得累。看着它們長得好，挺有成就感的。”她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蘇沐晴撇撇嘴，顯然不以爲然。她的目光在暖房裏逡巡一圈，沒發現什麼值得關注的，很快失去了興趣。“對了，冉冉姐，過幾天有個慈善拍賣晚宴，很多圈裏人都會去。媽媽……林夫人以前也是常客。今年輪到我們家牽頭，焓裕哥哥讓我也幫忙看看拍品目錄。你要不要也看看？雖然……嗯，不過去看看熱鬧也好。”她話裏話外，暗示着林然如今的身份尷尬，未必夠格參與，但又“好心”地給她一個“看熱鬧”的機會。
慈善拍賣晚宴？原著裏似乎有類似情節，是蘇沐晴初入社交圈大放異彩、同時讓林冉冉當衆出醜的關鍵場合之一。
林然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看向蘇沐晴，微微一笑：“慈善是好事。不過我對這些不太懂，去了也是添亂。你們忙你們的就好，我看看我的花。”她再次幹脆地拒絕，理由還是那麼“不上台面”——只關心花草。
蘇沐晴眼底閃過一絲惱意，覺得林然這副油鹽不進、自甘“墮落”的樣子，反而讓她有種無處着力的憋悶。她精心準備的邀請和隱隱的炫耀，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隨你吧。”蘇沐晴語氣淡了下來，轉身走了，高跟鞋敲在地面上，發出清脆而略顯急促的聲響。
林然看着她離開的背影，眼神沉靜。
慈善晚宴……或許，那也會是一個機會。一個讓某些信息，以另一種方式傳遞出去的機會。
不過在那之前，她得先把暖房這邊的“鋪墊”做好。
接下來的時間，林然去書房時，“順便”帶回了幾本更專業的、涉及生態建築和可持續能源的期刊（林焓裕的書房訂閱了不少這類前沿刊物），將它們和園藝書籍一起，隨意地攤開放在暖房角落一張用來休息的小藤編桌上。其中一本期刊的某一頁，被她用一張印着某植物標本圖案的書籤夾着，那一頁正好在討論“基於本土氣候適應的低能耗建築表皮設計”。
她又“無意間”在跟負責打掃暖房外圍的年輕女傭閒聊時，提到自己看書看到有些城市把廢舊植物材料加工成環保建材，覺得很有意思，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行。女傭聽得懵懂，只當小姐又看了什麼稀奇古怪的書。
這些動作細微而零散，就像隨風飄落的種子，不知哪一顆會落在合適的土壤裏，又在何時發芽。
這天傍晚，林然照例在暖房忙碌。夕陽的餘暉透過玻璃頂棚，給植物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她正彎腰調整一盆龜背竹的支撐架，身後忽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不是蘇沐晴那種刻意放輕卻仍帶着存在感的步子，也不是傭人們習慣性的謹慎步伐。那腳步聲很穩，很輕，幾乎融入了暖房裏細微的窸窣聲。
林然動作頓住，沒有立刻回頭。
一股極淡的、清冽的雪鬆氣息，隨着空氣的流動，悄然彌漫過來。
她緩緩直起身，轉過頭。
林焓裕不知何時站在了暖房門口。他沒穿西裝，只是一件質地柔軟的深灰色羊絨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他手裏拿着一個薄薄的文件夾，目光卻沒有落在文件上，而是正靜靜地、帶着幾分若有所思，打量着暖房裏鬱鬱蔥蔥的景象，以及站在一片綠意中、袖口卷起、臉頰因勞作而泛着淡淡紅暈的林然。
他的出現毫無預兆，像一頭悄然巡視領地的豹子。
林然壓下心頭的微瀾，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混合着驚訝和一絲拘謹的表情：“哥哥？你怎麼來了？” 她放下手裏的工具，下意識想擦手，卻發現手上沾着泥土，動作便有些無措地停住。
林焓裕的視線從植物上移開，落到她臉上，又掃過她沾着泥點的手和裙擺，最後，落在了藤編桌上那幾本攤開的、與環境格格不入的專業期刊上。
他的目光在那裏停留了兩秒。
“路過。”他言簡意賅地回答了林然的問題，聲音一如既往的平淡，聽不出情緒。但他並沒有立刻離開，反而向前走了兩步，走進了暖房。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些明顯被精心照料過、生機盎然的植物。
“弄得不錯。”他忽然說。
林然怔了怔，有點不確定他是指暖房，還是別的什麼。她垂下眼：“隨便弄弄，打發時間。”
林焓裕不置可否。他的視線再次掠過藤編桌，然後重新看向林然，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有什麼東西微微閃動了一下，快得讓人抓不住。
“後天晚上，有個慈善拍賣晚宴。”他開口，語氣陳述，而非商量，“你準備一下，一起去。”
不是蘇沐晴那種施舍般的“邀請去看熱鬧”，而是直接的通知——“一起去”。
林然抬起頭，眼中恰到好處地流露出驚訝和一絲不安：“我？可是……那種場合，我不太習慣……”
“林家的女兒，遲早要習慣。”林焓裕打斷她，語氣沒有什麼起伏，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衣服首飾，讓管家安排。不懂的規矩，問張媽。”他頓了頓，補充道，“少說話，跟着我就行。”
說完，他沒再給林然拒絕或詢問的機會，轉身離開了暖房。背影挺拔，步伐穩定，仿佛剛才那短暫的駐足和打量從未發生。
只有空氣裏殘留的那一絲雪鬆冷香，證明他來過。
林然站在原地，看着空蕩蕩的門口，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着泥土的雙手，再抬眼望向藤編桌上那本翻開的、關於低能耗建築設計的期刊。
嘴角，緩緩勾起一個極細微的、帶着點冷意的弧度。
種子，好像……落在土裏了。
雖然還不知道會開出什麼花，但至少，風已經吹過來了。
慈善晚宴？跟着他？
也好。
那就看看，這場宴會上，到底是誰，需要“跟着”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