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仲文與蘇婉坐在客廳沙發上,指尖摩挲着微涼的茶杯壁。聽何清講完與盛妍的戀情,兩人默契地對視一眼,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何清是在人文底蘊深厚的Q大校園裏長大,而盛妍生活在南城嘈雜擁擠的大雜院,兩條迥然不同的成長軌跡驟然重疊,未來的磕絆與碰撞,已然在他們心中埋下隱憂。
可當何清把盛妍帶到家裏時,他們那份顧慮竟悄悄淡了大半。她舉止大方、談吐優雅,全無單親家庭孩子可能有的乖張或怯懦。尤其在飯桌上,她細心挑淨魚刺,將鮮嫩的魚肉輕輕夾到何清盤中,那份妥帖的嫺淑恰似春日暖陽,一點點驅散了兩人心頭的陰霾。蘇婉輕輕嘆了口氣,拍了拍何仲文的手背:“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既然是真心喜歡,便讓他們試試吧。”何仲文頷首,目光望向窗外澄澈的天空,只願這份純粹的感情,能經得起往後現實的打磨。
得到何清父母認可的盛妍喜出望外,她一頭撲進何清懷裏,眼底閃着雀躍的光:“下周末就是五一了,我帶你回家見我媽媽吧!她肯定會喜歡你的!”何清望着她明媚的笑臉,心頭暖意融融,連連應下。
勞動節那天,蘇婉特意從植物所買了兩罐新鮮的槐花蜜,又去超市買了兩盒老字號的糕點和兩盒紅透鮮亮的蘋果,六六大順,她希望何清此行順利,能給盛妍的媽媽留個好印象。
盛妍家在城南迷宮般的胡同裏,七拐八繞了許久,才在一片喧鬧中停下腳步。院子裏堆着各家的雜物,地上散落着果皮和紙屑,空氣中混雜着飯菜發黴的味道,與何清熟悉的清幽環境大相徑庭。
終於到了盛妍家,這是兩間狹窄的平房,卻被打掃得一塵不染,只是屋裏擺着的幾樣嶄新進口電器——大屏電視、雙開門冰箱、全自動洗衣機,與房間的破舊逼仄格格不入,顯得特別刺眼。
盛雪梅穿着熨得平整如新的工作服,昂首站在屋子中間,雙手抱在胸前,目光在何清身上上下掃視,臉上沒有一絲笑意,透着一股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淡。
“媽,這是何清。”盛妍挽着何清的胳膊,語氣歡快地介紹。
盛雪梅沒有應聲,既不招呼他們落座,也沒打算泡茶,繼續用一種審視貨物般的眼神打量着何清,從他的衣着鞋帽到手裏拎着的禮品,眼裏的不屑幾乎毫不掩飾。
她承認何清確實英俊,但她這輩子最恨長得帥的男人,總覺得他們都和她前夫一樣,只會拈花惹草、始亂終棄。
又過了半晌,盛雪梅才開口,語氣帶着咄咄逼人的氣勢:“男人光有一副好皮囊有什麼用?過日子需要錢,得有本事賺錢養家才行。”
盛妍急忙辯解:“媽,何清可厲害了!他去年得了法國的一個設計大賽獎,還有兩千歐元的獎金呢!”
盛雪梅撇了撇嘴,語氣裏滿是譏諷:“兩千歐元,還不到兩萬塊人民幣,夠幹什麼?再說他給你花了嗎?”說着,她抬手指着屋裏的進口電器,對何清說:“這些都是江濤給我們買的,江濤你不知道吧?盛妍的男朋友,你們學校經濟系畢業的,在金融街上班,年薪幾十萬,可比你這種只會畫圖的有出息多了。”
“男朋友”三個字像一道驚雷,在何清頭頂轟然炸響。他愣在原地,手裏的禮品袋“啪”地掉在地上,紅彤彤的蘋果滾了一地,如同他此刻瞬間破碎的心。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盛妍,眼底翻涌着震驚與痛楚。他沒想到盛雪梅如此勢利,更沒想到盛妍竟然腳踩兩只船,背着他還跟其他人有牽扯。
一股強烈的屈辱感涌上心頭,何清喉嚨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轉身就沖出了房間。
“何清!你別走!”盛妍急忙沖上去抱住他,眼淚瞬間涌了出來,聲音帶着哭腔,“你聽我解釋,我跟江濤一年前就分手了!是我媽一直跟他聯系,買電器的事我也是剛知道的。”
盛雪梅追了出來,對盛妍吼道:“讓他走,一個窮教授家的孩子,有什麼放不下的?人家江濤說了,只要你跟他結婚,他就拿錢送你出國,圓你的留學夢;還能給咱們買樓房,我也能揚眉吐氣地離開這個貧民窟!”
何清看着盛雪梅面目猙獰的臉,感覺盛妍抱着他的胳膊慢慢鬆了勁兒,他心裏殘存的一點希望徹底落空了。他憤然甩開盛妍的手,力道之大讓她踉蹌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院子,將盛妍淒切的哭喊與盛雪梅刻薄的咒罵遠遠拋在身後。
五月的陽光格外明媚,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何清卻覺得渾身冰冷,仿佛墜入了冰窖。他沒有打車,也沒有坐地鐵,就那樣一步步從城南走回城北的家。二十公裏的路程,他雙腿沉重,腳底磨出了水泡,流了很多血,他卻感覺不到疼。路上的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都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遙遠,與他毫無關系。他腦子裏反復回放着盛雪梅的刻薄話語,還有盛妍那句蒼白無力的解釋,心情墜到谷底。
何清一臉風塵、渾身是汗的回到家。蘇婉見到他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急切地詢問原因,何清卻只是搖搖頭,沉默地走進房間,反手關上了門。他躺在床上,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無眠。心底深處,他其實還抱着一絲微弱的期盼,期盼盛妍能來找他,好好跟他解釋清楚,求他原諒。他甚至已經在心裏設想了無數種原諒她的理由,只要她能證明自己的專情。
然而,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五一假期結束了,盛妍也沒有打來一個電話、沒有踏足他家半步,仿佛從他的世界裏徹底消失了,沒留下一絲痕跡。何清每天都守着家裏的座機,哪怕是深夜,也會下意識地側耳傾聽,可電話鈴聲始終沒有響起,沒有任何他期待的消息。那份小心翼翼的期盼,漸漸變成了沉甸甸的失望,最後凝固成心底一道難以愈合的疤。
更讓何清始料未及的是,假期後剛一回到學校,就被系主任找去談話,原來系裏收到了江濤的舉報信:他聲稱自己和盛妍早有婚約,但在他去耶魯大學做訪問學者的一年裏,“道德淪喪”的何清趁虛而入,嚴重破壞了他和盛妍的感情。信裏言辭激烈,極盡抹黑之能事,將何清編排成一個卑劣無恥的第三者。
好在系主任相信何清的人品,也知道是盛妍主動追求他,所以很快平息了這次舉報事件。但流言蜚語如同野草,一旦生根發芽,便瘋狂生長。教室、食堂、圖書館……總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還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原本平靜的校園生活,變得暗流涌動,讓他不堪其擾。
何清只得從宿舍搬回家,沒日沒夜地修改論文、設計圖紙,想用忙碌來麻痹自己,隔絕外界的紛擾。他不想跟人辯解,也覺得無從辯解,有些事情,越解釋越亂,唯有時間能證明一切。
不斷有人傳來消息,先是五一假期盛妍被盛雪梅鎖在房間裏,不讓她出來找何清;然後是系主任找何清談話的時候,江濤開着寶馬車來到學校,在操場上給盛妍獻上999朵玫瑰;最後是盛妍已經收到法國索邦大學的offer,辦好了護照,正在準備籤證資料。
何清聽到最後這個消息時,正在畫一張準備參賽的設計圖,筆尖猛地一頓,在潔白的畫紙上留下了一個突兀的墨點。他盯着那個墨點看了許久,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抬手將圖紙揉成一團,毫不猶豫地扔進了垃圾桶。原來,所有的期盼都是夢幻泡影,盛妍最終還是選擇了江濤那條用金錢鋪就的道路。
畢業季如期而至,盡管受了舉報信的影響,但何清憑借着優異的成績和扎實的專業能力,還是順利通過了建設部的招聘考試,獲得了城市建設司的一個職位。
去報到那天,何仲文和蘇婉把他送到單位門口,蘇婉細細叮囑着:“到了新環境,好好工作,照顧好自己,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何清點點頭,眼中的陰霾散去,臉上露出了久違的開朗笑容。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江濤的舉報信陰魂不散地跟到了何清的新單位,原本備受歡迎女同事青睞的何清,成了洪水猛獸,讓大家唯恐避之不及。
何清意識到這種國家機關裏,生活作風一旦有瑕疵,順利晉升發展的通道就完全關閉了。於是,他沒有跟父母商量,就主動離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