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時間像一把無情的刻刀，將稚嫩和慌亂從林小滿的骨頭上細細刮去，覆上了一層名爲“沉穩”的釉色。她坐在“銳點”廣告公司明亮的開放式辦公區裏，指尖在繪圖板的壓感筆上熟練地移動，屏幕上，一株從混凝土裂縫中頑強生長的綠植線條逐漸清晰、立體，細節被一絲不苟地完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她專注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深栗色的長發被利落地挽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一身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職業套裝包裹着清瘦卻挺拔的身形。只有眼底深處，那抹沉澱下來的、不易察覺的沉靜，依舊無聲地訴說着過往。
“小滿姐，‘森語’項目的新版Logo客戶反饋回來了，有幾個細節需要微調。”助理小楊的聲音在工位隔板外響起，帶着點小心翼翼的恭敬。
“嗯，放我桌上吧，我十分鍾後看。”林小滿頭也沒抬，聲音平穩，目光依舊鎖定在屏幕上，筆尖劃過，一片葉子的脈絡被精準地勾勒出來。五年職場打拼，從戰戰兢兢的實習生到如今獨當一面的資深設計師，她早已學會將所有的情緒波動掩埋在那層平靜無波的面具之下。過往那些驚心動魄的愛與痛，被深埋進記憶的凍土，刻意不去觸碰，仿佛這樣就能安然度過餘生。
“好的好的。”小楊連忙放下文件，輕手輕腳地離開。
林小滿完成最後一筆，放下壓感筆，身體微微後仰，揉了揉有些發酸的後頸。目光習慣性地掃過窗外的城市天際線。五年，這座城市變得更加繁華、更加陌生。那些屬於大學校園的梧桐光影、楓葉燃燒的絢爛、圖書館午後陽光裏的雪鬆氣息……都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情。
她拿起桌上的馬克杯，起身走向茶水間。咖啡機運作的嗡鳴聲，同事壓低聲音的交談，鍵盤敲擊的細碎聲響……構成熟悉的白噪音背景牆。就在她接滿熱水，轉身準備離開時——
“重磅消息！重磅消息！”負責行政的趙姐一陣風似的沖進辦公區，臉上帶着壓不住的激動和八卦光芒，聲音因爲興奮而拔高了好幾度，“都停一停！大消息！”
整個辦公區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敲擊鍵盤的聲音都稀疏了不少。
“怎麼了趙姐？中彩票了？”有人笑着打趣。
“比中彩票刺激！”趙姐誇張地拍了下手，環視一圈，成功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咱們公司，剛拿下‘啓航資本’旗下‘星躍科技’新品發布的年度整合營銷大單！”
“哇哦！”
“啓航資本？大手筆啊！”
“星躍科技？那個做高端智能穿戴的新銳公司？”
議論聲頓時響起。啓航資本，業內頂尖的風投機構；星躍科技，以其前沿科技和精準定位的輕奢路線，近年來風頭正勁。能拿下這種級別客戶的年度大單，對“銳點”來說，無疑是注入了一劑強心針。
“還沒完呢！”趙姐顯然很享受這種聚焦感，聲音更亮了幾分，“甲方爸爸那邊，負責對接和全權監督我們這個項目的代表，今天下午就要空降過來！聽說是個狠角色，剛從海外調回來的，年輕有爲，手腕硬得很！”
“誰啊？男的女的？”
“多大年紀？帥不帥？”幾個年輕同事立刻來了興趣。
趙姐神秘地笑了笑，壓低了一點聲音，卻足以讓所有人都聽清：“女的！姓程！名字就一個字——玥！程玥！聽說才二十七八歲，已經是啓航資本最年輕的投資總監之一了！牛吧？”
“程……玥？”
這兩個字，像兩顆從遙遠冰河世紀呼嘯而來的隕石，毫無預兆地、帶着毀滅性的力量，狠狠砸進了林小滿剛剛平靜了五年的心湖！
“嗡——”
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手中的馬克杯變得異常沉重，滾燙的杯壁透過指尖傳來灼痛感，她卻渾然不覺。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隨即又瘋狂地、失序地、如同瀕死掙扎般在胸腔裏狂擂起來！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又在下一秒被巨大的沖擊力掀上頭頂，讓她眼前陣陣發黑。
程玥。
程玥。
程玥！
這個名字！這個如同烙印般刻在她靈魂深處的名字！這個被她親手推開、埋葬在五年前那個風雪寒夜的名字！怎麼會……怎麼可能……以這種方式，在這種地方，重新出現？！
“小滿姐？你……沒事吧？”助理小楊擔憂的聲音仿佛從極遠處傳來。
林小滿猛地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握着杯子的手在劇烈地顫抖，熱水濺出來幾滴，落在手背上，帶來清晰的刺痛。她強行壓下喉嚨裏翻涌的腥甜，用盡全身力氣穩住聲線，甚至擠出一個極其僵硬、毫無血色的微笑：“……沒事，水有點燙。”
她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回自己的工位，背對着衆人坐下。脊背挺得筆直，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冰涼，掌心全是粘膩的冷汗。
程玥。
啓航資本的投資總監。
負責監督“銳點”……監督她林小滿的項目。
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如同海嘯般將她瞬間吞沒！五年刻意築起的平靜堤壩，在這猝不及防的名字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路燈下決絕離開的、挺直卻破碎的背影，看到了石階縫隙裏被初雪掩埋的、扭曲的鉑金項鏈……
“下午三點，一號會議室，全員準備迎接程總監！都打起精神來！別給公司丟臉！”趙姐的聲音如同最後的審判，敲碎了林小滿最後一絲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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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一種近乎窒息的煎熬中，被拉得無比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刀尖上行走。林小滿強迫自己坐在電腦前，視線卻無法聚焦在屏幕上任何一行字、任何一個像素點。眼前晃動的，只有五年前程玥那雙徹底熄滅光芒、只剩下死寂黑暗的眼睛，和那個被風雪覆蓋的、象征着終結的石階縫隙。
下午兩點五十分。設計總監周揚洪亮的聲音在辦公區響起：“‘星躍’項目組，一號會議室集合！快！”
辦公室裏瞬間響起一陣桌椅拖動和匆忙的腳步聲。林小滿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她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但脊背依舊挺直。她需要盔甲。一層名爲“職業”的、冰冷堅硬的盔甲。她對着桌面反光的亞克力板，迅速整理了一下並無褶皺的套裝領口，將一絲滑落的碎發別到耳後。鏡面裏映出的女人，面容沉靜，眼神無波，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完美的職場機器。只有她自己能看到，那眼底深處拼命壓抑的驚濤駭浪。
她拿起筆記本和筆，匯入走向會議室的同事人流中。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即將引爆的雷區。一號會議室厚重的磨砂玻璃門緊閉着，像一道隔絕生死的閘門。
同事們低聲交談着，猜測着這位空降的“程總監”是何方神聖。林小滿沉默地站在人群靠後的位置，指尖無意識地掐進筆記本堅硬的塑料外殼，留下深深的印痕。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轟鳴聲。
三點整。
會議室厚重的磨砂玻璃門，被一只帶着白色手套的手，從裏面無聲地拉開。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所有低語瞬間消失。空氣凝固成沉重的鉛塊。
一個身影，踩着清脆、穩定、帶着絕對掌控節奏的高跟鞋聲，從門內走了出來。
刹那間，所有的光線仿佛都自動聚焦在她身上。
剪裁極盡利落的純黑色羊絨西裝套裙，勾勒出纖穠合度、充滿力量感的線條。內搭一件絲質的、沒有任何多餘裝飾的珍珠白襯衫，領口挺括，一絲不苟。烏黑的長發不再隨意挽起，而是被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那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
五官依舊明豔大氣，只是褪去了五年前的張揚外放，被歲月和經歷淬煉出一種更爲內斂、也更爲鋒利的質感。皮膚是冷調的白皙，如同上好的骨瓷。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清澈依舊，明亮依舊，卻像被冰封的寒潭，深邃得望不見底，裏面不再有跳躍的火焰，只剩下一種俯瞰全局的、冷靜到近乎漠然的銳利。她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探照燈，平靜地掃過門口等待的衆人，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無需言語的強大氣場。
她站在那裏，身姿挺拔如鬆，氣場強大如淵。五年時光，沒有磨去她的光芒，反而將她鍛造得更加耀眼，也更加……冰冷。如同出鞘的名刀，寒光凜冽，鋒芒畢露，帶着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林小滿只覺得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幹幹淨淨！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驟停，然後以瀕臨爆裂的速度瘋狂擂動！巨大的耳鳴聲瞬間淹沒了周圍的一切！她死死地盯着那個身影，那張臉，那雙眼睛……
程玥！
真的是她！
五年歲月仿佛在她身上發生了某種奇異的坍縮，那個在風雪中決絕離開的破碎身影，與眼前這個光芒萬丈、氣場逼人的商界精英，瘋狂地重疊、撕裂、再重疊！巨大的沖擊讓她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
程玥的目光，在掃視衆人時，毫無停頓地掠過了林小滿所在的位置。
沒有一絲波瀾。
沒有半分停頓。
就像掠過一件毫無價值的擺設，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那目光的漠然，比任何刀鋒都更冰冷，更刺骨！瞬間擊穿了林小滿強裝鎮定的盔甲，直抵靈魂深處最脆弱的角落！
“各位好。”程玥開口，聲音清朗依舊，卻如同淬了冰的玉石，帶着一種公式化的、毫無溫度的穿透力，“我是程玥，啓航資本投資總監，負責‘星躍科技’與貴公司的合作項目。接下來的工作，希望合作愉快。”
她的自我介紹簡潔有力，目光再次掃過衆人，最後落在設計總監周揚身上：“周總監，我們開始吧。”說完，她率先轉身，重新走進了會議室，背影挺拔，步伐從容，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人群如夢初醒，帶着敬畏和一絲被強大氣場震懾後的緊張，魚貫而入。
林小滿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的石像。巨大的耳鳴還在持續，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撞擊，帶來窒息般的悶痛。她幾乎是憑借着最後一絲本能，才機械地邁動雙腿，跟在人群最後，走進了那間瞬間被程玥強大氣場籠罩的會議室。
會議室中央的橢圓形長桌旁，程玥已經在主位落座。她微微側着頭，正低聲和身邊的助理交代着什麼，側臉線條在頂燈下顯得冷硬而完美。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線條，更添幾分疏離感。
林小滿選擇了一個離程玥最遠、靠近門口的角落位置，幾乎是屏着呼吸坐下。她將筆記本攤開在桌上，拿起筆，手指卻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她強迫自己低下頭，視線死死釘在空白的紙頁上，仿佛那裏有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周揚開始介紹項目團隊，聲音帶着刻意的熱情和恭敬。當念到“林小滿，資深設計師，負責本次‘星躍’新品視覺形象及主KV設計”時，林小滿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得不抬起頭。
程玥的目光，也恰在此時，從手中的平板屏幕上抬起，越過長長的會議桌，精準地、毫無情緒地落在了她的臉上。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會議室裏周揚的聲音、空調運行的微弱聲響、同事翻動紙張的窸窣……一切背景音都驟然退去，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
林小滿的呼吸瞬間停滯！她在那雙冰冷的、深不見底的寒潭裏，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瞬間蒼白、帶着巨大驚惶和一絲狼狽的臉！
沒有憤怒。
沒有恨意。
沒有重逢的愕然。
只有一片純粹的、深不見底的、如同看待一粒塵埃般的漠然。
那漠然，像一把淬了萬年寒冰的匕首，精準地捅穿了林小滿的心髒！將她所有強裝的鎮定、所有僥幸的幻想，都撕扯得粉碎！
程玥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
真的只有不到一秒。
如同掠過一張毫無意義的廢紙。
隨即，便毫無波瀾地移開，重新落回手中的平板，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交匯從未發生。她甚至微微蹙了下眉，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動了一下，像是在處理什麼更重要的信息。
“林設計師的經驗，我們有所了解。”程玥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無波，沒有任何指向性，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希望接下來的合作，能展現出匹配的專業水準。”
周揚連忙接話：“當然當然！小滿是我們團隊最優秀的……”
後面的話，林小滿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巨大的耳鳴再次席卷了她。她死死地低着頭，握着筆的手指因爲過度用力而骨節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絲毫無法抵消心口那被漠然目光刺穿的、冰冷刺骨的劇痛！
她像個溺水的人，在程玥那強大而冰冷的氣場中艱難地維持着最後一點呼吸。就在她幾乎要被這窒息感淹沒時，一個極其細微的、金屬摩擦衣料的聲響，極其突兀地鑽進了她的耳朵。
那聲音很輕，幾乎淹沒在周揚的發言裏。
但林小滿的耳朵，卻像被最敏銳的雷達捕捉到了。
她幾乎是本能地、極其緩慢地、帶着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懼和……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微弱的希冀，抬起了視線。
目光，小心翼翼地、越過會議桌的阻隔，投向程玥的方向。
程玥正微微側身，傾聽周揚的匯報，身體前傾了一個很小的角度。
就在她挺括的西裝外套領口內側，靠近鎖骨的位置——
一道極其纖細、卻閃爍着冰冷而純粹鉑金光澤的鏈子，隨着她細微的動作，從襯衫領口滑出了一小截！
林小滿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
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攫住，瞬間停止了跳動！血液在刹那間凍結成冰！
那條鏈子！
那個熟悉的、纖細的、在記憶深處無數次纏繞着她、最終被她親手摔斷在冰冷石階上的鉑金鏈子！
它竟然……還在？！
而且……被修復了？！正完好無損地、閃爍着冷硬而驕傲的光芒，緊貼着程玥修長的脖頸！
鏈子的末端，似乎還墜着那個小小的、象征着“無限”的∞符號！在會議室的頂燈下，反射出冰冷、刺眼、如同無聲嘲諷般的寒光！
它像一個冰冷的幽靈，一個來自五年前的審判標記，猝不及防地、赤裸裸地出現在林小滿的視野裏！瞬間刺穿了她所有的僞裝，將她拖回那個風雪交加的、絕望的夜晚！
“啪嗒。”
林小滿手中的筆，脫力地掉落在桌面的筆記本上，發出一聲清晰而突兀的輕響。
這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附近幾個同事側目。
程玥的目光，也再次抬起。
這一次，她的目光精準地鎖定了聲音的來源——鎖定了林小滿瞬間褪盡所有血色的臉，和她那雙因爲巨大震驚和恐慌而失焦的眼睛。
程玥的唇角，極其細微地、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不是笑容。
那是一個冰冷到極致、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嘲弄和……宣示的弧度。
她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手術刀，從林小滿慘白的臉，滑落到她下意識摸向自己空蕩蕩頸間的手上，最後，定格在她眼中那片巨大的、無法掩飾的驚駭與空洞上。
然後，程玥的視線重新移開，落回周揚身上，聲音平靜無波，卻像淬了冰的針，清晰地扎進會議室的每一個角落，更精準地刺入林小滿的耳膜：
“周總監，繼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