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和堂孫大夫灰溜溜地離去後,仁心堂內安靜了片刻,隨即爆發出小小的歡呼。阿福激動得臉頰通紅,看着林薇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崇拜:“林姐姐!你太厲害了!把那姓孫的臉都打腫了!看他以後還敢不敢瞧不起人!”
蘇伯捻須微笑,看着林薇的目光欣慰中帶着一絲復雜:“薇薇,今日多虧了你。不僅救了人,也爲我仁心堂正了名。你那手放膿之術,果斷精準,老夫自愧不如。” 他行醫謹慎,對於切開皮肉之法,向來慎之又慎,林薇的膽識和手法,確實讓他震撼。
林薇微微喘息,額角還帶着方才緊張救治留下的細汗,在夕陽餘暉下晶瑩閃爍。她輕輕搖頭,語氣平和卻堅定:“蘇伯言重了,救人是醫者本分。只是那孫掌櫃……怕是就此結下梁子了。” 她並非怕事,而是深知小人難防。
“無妨。”蘇伯擺擺手,神色坦然,“我仁心堂行事,但求問心無愧。他若再敢生事,自有公道在。”
經此一事,林薇在仁心堂的地位無形中又提升了許多。連前來抓藥的街坊鄰居,看她的眼神都更多了幾分敬重和信賴。林薇卻並未因此自滿,反而更加謹慎。她深知,在這長安城,名聲是把雙刃劍。
日子仿佛又恢復了平靜,但林薇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關注,似乎更緊密地籠罩着仁心堂。偶爾有衣着體面、不像尋常百姓的人前來“求醫”,問診時目光卻總在她臉上、身上逡巡。林薇只作不知,依舊專注病情,開方抓藥,滴水不漏。
這夜,月朗星稀,仁心堂早已熄燈閉戶。林薇在廂房內,就着油燈微弱的光芒,仔細翻閱蘇伯珍藏的一本《脈經》。腕間的青銅鈴鐺安靜地貼着皮膚,冰涼如常。
忽然,一陣極其輕微,卻清晰可辨的叩門聲,打破了夜的寂靜。叩門聲很輕,很有規律,似乎帶着某種克制和……急切?
林薇心中一動,這麼晚了,會是誰?蘇伯和阿福早已睡下。她輕輕吹熄油燈,悄無聲息地挪到窗邊,透過縫隙向外望去。月光下,院門外似乎站着一個人影,身形高大挺拔,披着深色鬥篷,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那身影……有些熟悉。
就在她猶豫之際,叩門聲又響了一下,比之前更急促一分。
林薇深吸一口氣,決定去看看。她悄悄拉開房門,躡手躡腳地走到院門後,壓低聲音問:“門外是誰?”
門外沉默了一瞬,一個低沉而熟悉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絲壓抑的沙啞:“林姑娘,是我。”
裴遠?!不,是魏王李瑾!他怎麼會深夜到此?而且聽聲音……似乎不太對勁。
林薇心中警鈴大作,但沒有立刻開門:“殿下?深夜到訪,不知有何要事?” 她保持着警惕。
“開門。”李瑾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但尾音似乎泄露出一絲虛弱。
林薇略一沉吟,輕輕抽開門簾,將門拉開一條縫隙。月光如水,傾瀉在門外那人身上。他依舊穿着那身玄色常服,但鬥篷上沾染了深色的、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的污漬,空氣中隱隱飄來一絲極淡的……血腥氣!
林薇瞳孔微縮,迅速側身:“殿下請進。”
李瑾閃身而入,動作依舊矯健,但林薇敏銳地捕捉到他進門時腳步一個微不可察的踉蹌。他反手關上院門,靠在門板上,微微喘息,帽檐下的臉色在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
“你受傷了?”林薇立刻問道,語氣是醫者的專業判斷,而非驚慌。她靠近一步,想看得更清楚。
“無妨,小傷。”李瑾抬手似乎想阻止她靠近,動作卻牽動了傷口,讓他悶哼一聲,眉頭緊緊皺起。
林薇不再多問,果斷道:“隨我來廂房,這裏不安全。” 她引着李瑾,快速而無聲地穿過小院,進入自己的房間。重新點亮油燈,昏黃的光線照亮了狹小的空間。
“坐下。”林薇的語氣帶着一種不容反駁的鎮定。她扶李瑾在唯一的凳子上坐下,自己則迅速檢查門窗是否關好。
李瑾依言坐下,似乎耗盡了力氣,靠在桌邊,閉目緩了口氣,才抬手慢慢解開了鬥篷的系帶。玄色外袍的左側腰肋處,一片深色的濡溼正在慢慢擴大,血腥味頓時濃重起來。
林薇心頭一緊。這絕不是小傷!
“需要我幫忙嗎?”她問,聲音平靜,但目光銳利地掃過他的傷處。
李瑾睜開眼,深邃的眸子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幽暗,他看了林薇一眼,那目光復雜,夾雜着審視、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或許還有別的什麼。他最終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林薇上前,小心翼翼地幫他脫下外袍和中衣,露出精壯的上身。一道猙獰的傷口赫然出現在他左側肋下,皮肉外翻,血流不止,看形狀似是刀傷,而且傷口邊緣隱隱發黑!
“傷口有毒?”林薇臉色凝重,立刻俯身仔細檢查。她湊得很近,溫熱的呼吸拂過李瑾的皮膚。燈光下,她專注的側臉線條柔和完美,長睫低垂,在瑩潤的臉頰上投下淺淺陰影,神情嚴肅而專業,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美。
李瑾身體微微繃緊,不是因爲疼痛,而是因爲這突如其來的、過於親近的距離,和她身上傳來的淡淡藥草清香。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移開了目光。
“是……淬了毒的匕首。”他聲音低沉,帶着壓抑的痛苦,“對方……想滅口。”
滅口?林薇心中巨震。是誰敢對一位親王下如此毒手?但她知道現在不是追問的時候。當務之急是救人!
“毒物性質不明,需盡快清創解毒!”林薇迅速做出判斷。她轉身從自己隨身攜帶的小藥囊中取出銀針、小刀、燒酒和幾個小瓷瓶——這些都是她根據現有條件能準備的最好急救物品。
“可能會很疼,殿下需忍耐一下。”她邊說邊用燒酒清洗雙手和小刀,動作麻利,眼神專注冷靜。
李瑾看着她熟練專業的動作,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這絕不是一個普通醫女該有的鎮定和準備。
林薇先用銀針封住傷口周圍的幾處穴道,暫時減緩血流和毒素擴散。然後,她拿起小刀,在燈焰上灼燒至通紅。“沒有麻沸散,殿下……”她看向李瑾,意思很明顯。
“無妨。”李瑾閉上眼,薄唇緊抿,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顯示出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神情依舊冷硬。
林薇不再猶豫,手起刀落,精準而快速地刮去傷口周圍發黑壞死的組織。刀刃刮過皮肉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李瑾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牙關緊咬,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卻沒有動彈分毫。
林薇心無旁騖,動作又快又穩,清創完畢,立刻用燒酒沖洗傷口,然後從一個瓷瓶中倒出些白色藥粉撒在傷處——這是她根據記憶配制的,具有解毒消炎作用的藥散。最後,她用幹淨的布條仔細包扎好傷口。
整個過程中,她的手指偶爾會不可避免地觸碰到李瑾滾燙的皮膚,每一次接觸,都讓兩人之間的空氣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漣漪。
做完這一切,林薇才鬆了口氣,額頭上也已滿是細汗。她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汗,輕聲道:“暫時控制住了。但毒性未明,還需服用解毒湯藥。我這就去煎藥。”
她轉身欲走,手腕卻猛地被一只滾燙的大手抓住!
林薇身體一僵,回頭看去。李瑾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正深深地看着她,那雙深邃的眼眸在燈光下仿佛燃着暗火,帶着探究、警惕,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情緒。
“你……”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爲何不問?”
林薇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眸子裏一片坦然:“我是醫者,只負責治病救人。至於傷從何來,爲何而來,是殿下的事。若殿下願說,我自會聽;若不願,我亦不會多問。” 她頓了頓,補充道,“況且,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這個道理,我懂。”
李瑾凝視着她,仿佛要透過她平靜的外表,看進她內心深處。許久,他緩緩鬆開了手,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你果然……很特別。”
林薇沒有接話,只是微微頷首,轉身出去煎藥。她知道,今夜之後,她與這位魏王殿下之間,那根無形的線,已經被拉得更緊了。而這深夜的刀傷和劇毒,也預示着長安城的平靜之下,隱藏着她難以想象的洶涌暗流。
她煎好藥端進來時,李瑾似乎因失血和疲憊而閉目小憩。燈光下,他冷硬的輪廓似乎柔和了些,但眉宇間那股揮之不去的威嚴和疏離依舊存在。
林薇輕輕喚醒他,服侍他喝下湯藥。藥很苦,李瑾卻眉頭都沒皺一下,一飲而盡。
“今夜之事……”李瑾放下藥碗,看向林薇,目光恢復了一貫的冷靜深沉。
“民女今夜從未離開過房間,也未曾見過任何人。”林薇立刻接口,語氣平靜。
李瑾深深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麼。他休息了片刻,待藥力散開,臉色稍緩,便強撐着站起身:“本王該走了。”
“殿下傷勢未穩,不宜移動。”林薇蹙眉。
“無礙。”李瑾擺擺手,重新披上鬥篷,將傷痕掩蓋在玄色之下。走到門口,他腳步頓住,卻沒有回頭,只低聲道:“多謝。此人情,本王記下了。”
說完,他拉開房門,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夜色,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林薇站在門口,看着空蕩蕩的院落,夜風拂過,帶來一絲涼意。她抬手,輕輕碰了碰腕間的青銅鈴鐺。
今夜之後,她算是徹底卷入了魏王的旋渦之中。福兮?禍兮?
她關上門,吹熄油燈,室內重歸黑暗。只有月光透過窗紙,映照着她清麗絕塵卻寫滿心事的側臉。
長安的夜,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