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心堂的清晨,依舊在藥香和忙碌中開啓。林薇已經習慣了天不亮就隨着蘇伯和阿福一同起身。她換上了一套阿福找來的、雖仍是粗布但更合身的衣裙,用一根簡單的木簪將如瀑青絲鬆鬆挽起,幾縷不聽話的發絲垂在頰邊,更襯得她脖頸修長,肌膚白皙勝雪。
“林姑娘,你穿這身真好看!”阿福一邊生火熬藥,一邊忍不住偷偷瞄她,臉頰微紅。晨光中,林薇低頭切藥的身影,專注而寧靜,側臉線條優美得如同畫中仙子,讓他不敢多看,又忍不住想看。
林薇抬頭對他微微一笑,笑容清澈:“是阿福小哥找的衣裳合身。”她手上動作不停,將切好的川芎片厚薄均勻地碼放整齊。這幾日,她已快速融入仁心堂的節奏,炮制藥材、分揀草藥,甚至能幫着蘇伯記錄一些簡單的脈案。她的勤奮和靈慧,贏得了蘇伯更多的贊許和阿福全心的敬佩。
“薇薇,”蘇伯捻須走來,看着她熟練的動作,眼中滿是欣慰,“你對藥性的把握,着實精準。今日要炮制一批附子,此物有大毒,工序尤爲關鍵,你在一旁仔細看。”
“是,蘇伯。”林薇應道。附子的炮制她自然清楚,烏頭鹼的毒性在現代醫學中也是需要極其謹慎處理的,她正好可以看看古人如何安全減毒。
就在這時,仁心堂虛掩的院門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馬車軲轆聲,隨即是輕輕的叩門聲。
阿福跑去開門,只見門外站着一位身着體面青色綢衫、面容白淨、約莫三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身後跟着一名小廝,還停着一輛裝飾不算奢華卻透着幾分沉肅氣派的青幄馬車。
“請問,此處可是仁心堂?蘇大夫可在?”男子聲音溫和,卻自帶一股不容小覷的矜持氣度。
蘇伯聞聲迎出:“老朽便是蘇正清,閣下是?”
那男子拱手一禮,目光快速掃過院內的蘇伯和阿福,最後在林薇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隨即收斂,微笑道:“在下姓杜,單名一個海字,在魏王府當差。奉我家王爺之命,特來請蘇大夫過府一趟。”
魏王府?蘇伯心中一驚。魏王是當今聖上頗爲倚重的弟弟,權勢煊赫,他的王府怎麼會突然來這小小的仁心堂請醫?
“杜先生,”蘇伯謹慎回道,“不知王府上是哪位貴人欠安?症候如何?老朽醫術淺薄,恐難當此重任……”
杜海笑容不變,語氣卻帶着幾分堅持:“蘇大夫過謙了。王爺聽聞貴館近日有位林姓姑娘,醫術通神,尤擅急症,故特命在下來請林姑娘過府一敘。並非王府貴人染恙,而是王爺想請教一些……養生調理之法。”他說着,目光再次轉向林薇,這次帶上了明確的指向性。
頓時,院內的空氣仿佛凝滯了。蘇伯和阿福都愣住了,齊刷刷看向林薇。請林薇?還是魏王親自點名?這……這從何說起?
林薇自己也心中劇震。魏王?她一個剛來長安沒幾天、毫無根基的孤女,怎麼會引起一位親王的注意?是因爲昨天救治那孩童的事傳出去了?可傳播速度也太快了吧?而且,指名道姓請她,卻說是“請教養生調理”,這借口實在牽強。
她瞬間意識到,這絕非簡單的“請教”。聯想起穿越那晚遇到的那隊氣勢不凡的黑衣騎士,以及腕間這枚神秘的鈴鐺,一個念頭劃過腦海——難道那晚爲首之人,就是魏王?他認出自己了?還是……這鈴鐺有什麼蹊蹺?
心中警鈴大作,但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她放下手中的藥刀,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行禮,聲音清越平靜:“民女林薇,見過杜先生。先生謬贊,民女年幼學淺,略通皮毛,實不敢當‘醫術通神’之稱。王爺厚愛,民女感激不盡,只是……”她面露難色,看向蘇伯,“民女初來乍到,於京師禮儀規矩一概不知,恐言行無狀,沖撞貴人。且蘇伯乃民女長輩師長,若有垂詢,民女豈敢僭越獨自前往?可否請蘇伯一同……”
杜海似乎早料到她會如此說,含笑打斷:“林姑娘不必過謙。王爺素來隨和,不拘虛禮。且王爺只想與姑娘單獨聊聊,蘇大夫醫術精湛,王爺亦是久仰,日後自有請教之時。車駕已在門外等候,請姑娘莫要推辭,免得王爺久候。”話語雖客氣,但那股不容拒絕的意味已經十分明顯。
蘇伯臉色微變,上前一步想說什麼,杜海卻搶先道:“蘇大夫放心,王府定當確保林姑娘安全,去去便回。”他目光掃過林薇,雖在笑,眼底卻無多少暖意。
林薇心知無法再推脫。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位魏王殿下,她必須去見一見。她深吸一口氣,對蘇伯遞去一個安撫的眼神,示意他放心,然後對杜海道:“既如此,民女遵命。請容民女稍作整理。”
“姑娘請便。”
林薇回到廂房,快速整理了一下儀容。她看着銅鏡中那張清麗絕倫卻難掩稚氣的臉,用力握了握拳。不能慌,林薇,你是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獨立女性,什麼場面沒見過?雖然……這場面還真沒見過。她摸了摸腕間的鈴鐺,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鎮定。隨即,她將幾根常用的銀針和一些自制的應急藥粉悄悄藏在袖中暗袋裏。
再次走出房門時,她已恢復了平靜。陽光照在她身上,粗布衣裙掩不住那通身的靈秀之氣,眉眼間的鎮定自若,竟讓她顯得比實際年齡成熟幾分。
“杜先生,請帶路。”
杜海眼底再次掠過一絲訝異,這姑娘的鎮定,超乎他的預期。他側身示意:“林姑娘,請。”
林薇對滿臉擔憂的蘇伯和阿福點了點頭,跟着杜海走出了仁心堂。馬車低調地行駛在長安城的街道上,穿過繁華的坊市,越走越是幽靜,兩旁的宅邸也越發宏偉氣派。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馬車在一處不起眼的側門停下。杜海引着林薇下車,穿過幾道回廊,來到一處僻靜雅致的院落。院內奇石羅列,花木扶疏,一間書房的門敞開着。
“王爺,林姑娘到了。”杜海在門外躬身稟報。
“請進。”一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從書房內傳出。
林薇定了定神,邁步而入。書房內陳設典雅,書卷氣濃鬱,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檀香。一個身着玄色常服、年約二十五六歲的男子正背對着她,站在窗前,身姿挺拔如鬆。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
刹那間,林薇呼吸一窒。
正是穿越那夜,雨中所見的那個冷峻男子!只是此刻,他未着戎裝,換上了常服,少了幾分沙場的肅殺,多了幾分皇族的矜貴與威儀。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緊抿,面容俊美得近乎凌厲,尤其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正落在她身上,帶着審視,也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
林薇壓下心中的波瀾,依禮深深一福:“民女林薇,參見王爺。”
魏王李瑾(林薇後來才知道他的名字)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從她光潔的額頭,到清澈的眼眸,再到那不點而朱的唇瓣,最後落在她微微低垂、露出一段白皙脖頸的側影上。他眼底深處,似乎有什麼情緒極快地閃過。
“免禮。”他的聲音依舊平淡,“看座。”
“謝王爺。”林薇在杜海搬來的繡墩上側身坐下,脊背挺直,雙手交疊置於膝上,姿態恭謹卻不卑微。
“聽聞林姑娘醫術不凡,前日於坊間救治一垂危幼童,手法奇特,效驗如神。”李瑾開門見山,目光銳利,“不知師從何人?所用何法?”
果然是爲了這個。林薇心中了然,早已打好腹稿:“回王爺,民女所學乃家傳。家父生前遊歷四方,偶得一異人傳授急救之法,名爲‘腹部沖擊術’,專爲應對氣道異物梗阻之危症。民女亦是情急之下,冒險一試,僥幸成功,實非敢稱‘神術’。”她將說給蘇伯的說辭又重復了一遍。
“異人?”李瑾眉梢微挑,顯然不信這套說辭,卻並未深究,轉而問道:“姑娘腕間這枚鈴鐺,倒是別致。不知從何而來?”
林薇心中猛地一緊!他果然注意到了鈴鐺!她強迫自己保持鎮定,抬手輕輕碰了碰鈴鐺,語氣自然中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茫然:“此物……是民女家傳之物,自小便戴着。家父只說是護身之用,具體來歷,民女亦不知曉。”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李瑾,“王爺對此物感興趣?”
李瑾看着她那雙純淨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睛,沉默了片刻。那鈴鐺樣式古樸,看似尋常,但那夜雨中,他似乎隱約聽到過一聲極輕微的鈴響,與這少女的出現時機太過巧合。
“只是覺得別致,隨口一問。”他移開目光,端起桌上的茶盞,輕輕撥動浮沫,“姑娘既通醫術,可曾讀過《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等醫家典籍?”
“略知一二。家父曾教導民女誦讀,然民女資質愚鈍,未能深解其奧義。”林薇謹慎回答。她知道,在這些上位者面前,藏拙比顯擺更安全。
李瑾不再詢問醫術,反而問起她的家鄉、家人,語氣看似隨意,問題卻個個刁鑽,試圖從她的回答中找出破綻。林薇打起十二分精神,將早已編造好的身世滴水不漏地應對過去,言辭懇切,情真意處甚至眼泛淚光,將一個“家道中落、投親不遇的孤女”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一番問答下來,李瑾看似並未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但他心中疑竇未消。這女子太過鎮定,對答如流,且容貌氣度絕非尋常小戶人家能培養出來的。還有那枚鈴鐺……
就在這時,一名侍衛在門外低聲稟報:“王爺,宮裏有旨,召您即刻入宮議事。”
李瑾眉頭微蹙,放下茶盞,對林薇道:“本王尚有要事。今日請姑娘前來,一爲見識姑娘風采,二來,本王近日偶感疲倦,夜間少寐,不知姑娘可有良方?”
林薇心知這是送客的借口,也是最後的試探。她沉吟片刻,道:“王爺操勞國事,心神耗損。民女可開一劑安神茶方,用酸棗仁、茯苓、遠志、合歡皮各三錢,小火慢煎,睡前服用,或可助眠。然調養之道,重在清心寡欲,作息有常。”她說的方子平和穩妥,任誰都挑不出錯處。
李瑾深深看了她一眼,對杜海道:“杜長史,代本王送林姑娘回去。取十兩紋銀,作爲診金。”
“民女不敢。”林薇連忙起身推辭。
“本王從不白受人恩惠。”李瑾語氣平淡,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況且,姑娘的方子,或許值這個價。”他意有所指。
林薇只好謝恩收下。
杜海將林薇原路送回仁心堂。下車時,他將一個沉甸甸的銀錠遞給林薇,低聲道:“林姑娘,今日之事,還望姑娘守口如瓶。王爺不喜張揚。”
林薇接過銀子,心中明了:“民女明白,今日只是爲街坊看診,從未去過他處。”
杜海滿意地點點頭,馬車悄然離去。
看着馬車消失在巷口,林薇握着那錠冰冷的銀子,長長舒了一口氣,後背竟已被冷汗浸溼。這次魏王府之行,看似平靜,實則凶險。那位魏王殿下,高深莫測,目的不明。而她腕間的這枚鈴鐺,似乎成了某種關鍵。
她抬頭望向巍峨的皇城方向,陽光刺眼。長安的水,果然深不可測。但無論如何,她總算過了這一關。而且,有了這十兩銀子,她和仁心堂,至少暫時不用爲生計發愁了。
她轉身走進仁心堂,對迎上來的蘇伯和阿福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沒事,只是尋常問診。看,還有診金呢。”
只是,她心底清楚,平靜的日子,恐怕就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