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日的雪下得格外慷慨,紛紛揚揚,將整座皇城覆蓋成一片瓊雕玉砌的純白世界。長樂宮的臘梅卻在酷寒中綻放得愈發肆意,冷冽的幽香幾乎要浸透每一寸骨髓。
彼時年僅八歲的盛念念,心智如同蒙昧的幼獸,懵懂癡傻,跟着姑母盛貴妃入宮赴宴。
宮宴喧囂,她被幾個頑劣的宗室子弟瞧見,幾句“那邊有好吃的糖糕”便輕易地將她哄騙離了席,一路引到了皇宮西北角一處極爲偏僻荒涼的宮苑。
那宮苑不知廢棄了多久,朱漆宮門斑駁脫落,露出裏面朽壞的木質,牆角處枯黃的雜草在風雪中瑟瑟發抖,寒風卷着尖銳的雪沫子,毫無阻礙地往院內灌去,嗚咽作響。
那幾個宗室子弟見她當真跟來,爆發出一陣惡作劇得逞的哄笑,隨即作鳥獸散,將她獨自遺棄在這冰天雪地之中。
小小的盛念念穿着不算厚實的棉裙,很快便被凍得手腳冰涼,嘴唇發紫。她茫然四顧,除了荒蕪和寒冷,哪裏有什麼糖糕?巨大的委屈和害怕涌上心頭,她不會呼救,只知道站在原地,用凍得通紅的小手一遍遍抹着不斷滾落的眼淚,嗚咽聲細弱得像只被遺棄的貓崽。
“哭什麼?”
一道清冽的少年嗓音忽然自身後響起,帶着幾分這個年紀特有的、故作老成的不耐煩,可若細聽,底下又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
盛念念抬起那張被淚水糊得亂七八糟的小臉,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一株虯枝盤曲的老梅樹下,立着一個身着月白色棉袍的少年。
他約莫十一二歲的年紀,身姿挺拔,比她高出一個頭還不止,眉眼清俊如畫,只是臉色透着一種久居室內的蒼白,額前幾縷墨發被飄落的雪花沾溼,貼伏在光潔的額角。
盡管衣着略顯單薄,他依舊挺直了脊背站在那裏,宛如一株在寒風中傲然獨立的青鬆。
這便是彼時聖眷正濃、還未曾被打入冷宮的三皇子,蕭承遠。
盛念念不懂什麼皇子尊卑,只覺得眼前這個少年看起來幹幹淨淨,不像剛才那些嘲笑她的人,心裏便少了幾分懼怕。
她抽抽噎噎地,帶着濃重的鼻音回答:“他們……他們說這裏有糖糕……我,我找不到……”
蕭承遠英挺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落在她那雙凍得像是胡蘿卜般紅腫的小手上,沉默了片刻。他忽然伸手探入自己溫暖的袖中,摸索了一下,取出一樣用素淨錦帕仔細包着的東西。
打開來,竟是一塊造型精巧、散發着淡淡甜香的梅花酥。
“吃吧。”他將那塊還帶着些許體溫的點心遞到她面前,聲音不自覺地放軟了些,“這裏沒有糖糕。別再哭了。”
那梅花酥做得極爲精致,花瓣層疊分明,入口甜而不膩,混雜着一股清冷的梅香,與這滿園寒梅相得益彰。
盛念念幾乎是立刻接了過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也顧不得什麼儀態。臉上的淚痕還沒幹,嘴角鼻尖卻已沾滿了金黃的酥皮碎屑。
蕭承遠看着她這副狼狽又滿足的吃相,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幾乎難以捕捉的笑意。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替她拂去了沾在嘴角的點心屑。動作有些生硬,卻足夠溫柔。
“以後別聽信旁人的話,往這種偏僻地方跑。”他收回手,語氣帶着少年人的告誡,指向一個方向,“長樂宮在那邊,順着這條宮道一直走,莫要拐彎,就能找到你姑母了。”
盛念念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手裏緊緊攥着吃剩下的小半塊梅花酥,像是攥着什麼寶貝。她依言轉身,一步三回頭地往他指的方向走。小小的身影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沒走幾步,腳下一滑,“噗通”一聲摔了個結結實實的屁股墩兒。
蕭承遠幾乎是立刻邁開了步子,快速走到她身邊,伸手穩穩地將她從雪地裏扶了起來,還下意識地替她拍了拍沾在衣裙上的雪粒。“看着路,慢點走。”他的聲音依舊清冽,卻沒了最初的不耐。
“謝……謝謝小哥哥。”盛念念仰起小臉,因爲吃了點心,又被他扶起,臉上露出了一個毫無陰霾、傻氣卻無比純粹的笑容,像驟然穿透陰雲的陽光。
蕭承遠沒有應聲,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那個藕荷色的小小身影踉踉蹌蹌、卻堅定不移地沿着宮道越走越遠,直到徹底消失在紅牆金瓦的拐角處。
他這才緩緩轉過身,重新走回那株孤寂的梅樹下,繼續對着凌寒獨放的花朵出神,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那時的他,還是宮中風光無限、備受帝寵的三皇子,而她是京城人盡皆知的癡傻盛家小姐。
這場發生在冰天雪地裏的短暫交集,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投入厚厚的雪層,悄無聲息,未曾驚動任何人,卻在彼此年少的記憶深處,留下了一抹若有似無、卻始終縈繞不散的冷冽梅香。
後來,宮闈傾軋,風雲突變。蕭承遠身不由己地卷入殘酷的奪嫡風波,一朝失勢,從雲端跌落,被幽禁於這偏僻冷宮之中,一困便是數年寒暑。
在那些漫長而孤寂的歲月裏,他以爲那段少年時偶然的善意,早已被無常的命運和冰冷的宮牆碾碎、風幹,徹底遺忘在時光的塵埃裏。
他怎麼也未曾想到,今日在這象征着他落魄與囚籠的冷宮之外,竟會再次遇見那個記憶中傻乎乎、爲了一塊點心就能破涕爲笑的小丫頭。
只是,此刻佇立在他眼前的少女,身姿窈窕,眉眼舒展,那雙曾經蒙昧空洞的眸子,此刻清亮如秋水,閃爍着聰慧與冷靜的光芒,再也尋不見半分往日的癡傻與懵懂。
然而,那眉眼間的輪廓,那偶爾流露出的神態,依稀還是當年那個在雪地裏,捧着半塊梅花酥、對他露出毫無防備的純粹笑容的小女孩。
蕭承遠靜默地凝望着她逐漸遠去的背影,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復雜難言的情緒——有猝然重逢的驚訝,有對往昔純真歲月的片刻懷念,但更多的,是一種銳利而審慎的探究。
如今的她,眼神如此清明堅定,還是當年那個不諳世事、需要他遞上一塊點心安撫的盛念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