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嵌在劍痕裏的楓葉,在月光下泛着陳舊的褐紅。林硯伸出手指想去觸碰,指尖剛要碰到石面,就被秦老道用木杖輕輕敲了下手背。
“有些東西,看看就好。” 老人的聲音在崖壁間蕩出輕響,驚飛了崖邊棲息的夜鳥。翅膀撲棱的聲音裏,林硯聽見自己的心跳 —— 像老鄭鍛打薄鐵時的輕響,密集又慌張。
秦老道已經轉身往崖下走,木杖戳在石階上的聲音很有規律,“篤、篤、篤”,像在數着什麼。林硯趕緊把《基礎鍛劍法》揣回懷裏,那本書的邊角硌着肋骨,有點疼,卻讓他覺得踏實。
“明天卯時來演武場。” 趙師兄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後,左手按在劍鞘上,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我教你握劍的基礎。”
林硯愣了愣:“卯時?” 他記得王胖子說外門弟子是辰時才開始練劍。
“想學好劍,就得比別人早。” 趙師兄的目光掠過他懷裏的書,“或者你覺得,憑着本鍛劍的書,就能超過別人?”
崖壁上的劍影在他臉上晃了晃,像老鄭打鐵時落在他臉上的火光。林硯攥緊了拳頭:“我去。”
回到住處時,窗台上的蘭草已經蒙上了層薄露。林硯用指尖蘸了點露水,滴在蘭草根部 —— 他記得老鄭說過,草木也有靈性,你對它好,它就長得旺。竹籃裏還剩着蘇珩白天帶來的草藥,葉片上的紋路在月光下看得格外清,像誰用細針繡上去的。
他把那本《基礎鍛劍法》攤在桌上,借着從窗櫺漏進來的月光翻看着。書頁上的字他依舊認不全,卻能看懂那些標注劍脊弧度的紅線 —— 和老鄭在鐵砧上畫的標記幾乎一樣,只是更精細些。有頁邊角處有行小字,是用鉛筆寫的,歪歪扭扭:“劍要直,心要正”。
這行字讓他想起老鄭。去年他第一次給鐵劍開刃,磨得歪歪扭扭,老鄭沒罵他,只是在鐵板上寫了這六個字,說 “劍要是歪了,砍東西就容易崩口;人要是歪了,走路就容易摔跤”。
雞叫第一遍時,林硯已經站在了演武場。
青石板上凝着層白霜,踩上去咯吱作響。他哈出的氣在眼前凝成白霧,像鐵匠鋪淬火時升起的水汽。遠處的山巒還浸在墨色裏,只有流雲宗的山門透着點微光,像老鄭鐵匠鋪深夜還亮着的油燈。
趙師兄已經在場上了。
他沒練劍,只是站在木人樁前,左手握着劍柄,右手食指貼着劍脊,一動不動。霜落在他的灰袍上,積出薄薄一層白,像老鄭冬天沒掃的雪。林硯剛要走過去,就見他突然動了 —— 不是揮劍,只是手腕輕輕一轉,劍鞘撞在木人樁上,發出 “咚” 的輕響。
“過來。” 趙師兄的聲音帶着晨霜的涼意。
林硯走到他面前時,看見木人樁上有個細小的凹痕,正好能容下一根手指。霜在凹痕裏凝成了冰,像塊透明的玉。“這是……”
“我剛來的時候,每天用手指戳這個樁。” 趙師兄舉起左手,月光照在他小指旁的第六根指節上,那地方比別處更紅些,“戳到能插進半根手指,才算能穩住手腕。”
林硯盯着那個凹痕,突然明白爲什麼趙師兄的劍招那麼穩。他試着用食指戳了戳木人樁,霜屑簌簌往下掉,指節卻震得發麻 —— 木人樁是硬木做的,比老鄭打鐵用的鐵砧還結實。
“握劍。” 趙師兄把自己的劍扔過來。
劍身在晨光裏閃着冷光,林硯接住時,掌心的老繭被劍柄磨得發疼。這是柄新劍,劍鞘上的鯊魚皮還帶着淡淡的腥氣,不像他那柄鏽劍,只有鐵屑的味道。
“食指貼緊劍脊,” 趙師兄的手指按在他的手背上,指尖的溫度透過粗布衣裳傳過來,“看到這條線沒有?從劍柄到劍尖,要一直貼着 —— 這是人與劍的牽連,斷了,劍就成了死物。”
林硯跟着他的指引調整手指,手腕卻控制不住地抖。劍身在晨光裏晃出細碎的光,像老鄭撒在鐵水裏的銀沙。“我握不穩。”
“不是握不穩,是不敢握。” 趙師兄突然加大了力道,迫使他的手腕繃直,“你總想着別掉,就像走路總想着別摔跤 —— 越怕,越做不好。”
他想起被山匪追的時候,他攥着老鄭給的柴刀,手抖得連刀都快掉了。老鄭就是那時候把他推下地窖的,後背撞在石壁上的疼,現在想起來還清晰得很。
“想着你最想護住的東西。” 趙師兄的聲音放輕了些,“想着那個東西在你身後,你不能退。”
林硯的眼前突然閃過老鄭倒在血泊裏的樣子。鐵匠鋪的門板被劈開時的巨響,山匪的獰笑,還有老鄭最後按在他頭頂的手 —— 那只手上的老繭磨得他額頭生疼,卻帶着讓人安心的溫度。
手腕猛地穩了。
劍身在晨光裏定住,像被釘在了空中。趙師兄挑了挑眉,收回了手:“就這樣 —— 記住這種感覺,握劍時,心裏要有座山。”
太陽爬上山頂時,林硯的手心已經磨出了血泡。血珠滲進劍柄的紋路裏,像老鄭淬火時滴進水裏的血 —— 有次老鄭被鐵屑燙傷,血滴在冷水裏,暈開的樣子和現在很像。
“歇會兒。” 趙師兄把水囊扔給他,“你比我想的有韌勁。”
林硯接過水囊時,手指差點捏不住。水順着嘴角往下流,滴在青石板上,很快就被曬幹,只留下淡淡的水痕。“趙師兄,你妹妹的病……”
“快好了。” 趙師兄望着山門的方向,左手無意識地摩挲着劍鞘,“上個月長老給了我瓶‘清靈丹’,吃了之後,她已經能下地走路了。” 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等我進了內門,就能請丹堂的長老親自給她看病。”
林硯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血泡已經破了,黏在劍柄上有點疼。他想起老鄭總說 “有奔頭的日子,再苦也甜”,以前他不懂,現在看着趙師兄眼裏的光,突然就懂了。
上午學劍譜的時候,林硯的手還在抖。
講堂裏的木桌很舊,桌面被刻得坑坑窪窪,有個桌角還缺了塊,像被老鼠啃過。教劍譜的是個白胡子長老,說話慢悠悠的,講着講着就會扯到年輕時的經歷 —— 他說自己年輕時跟人比劍,輸了之後躲在悟劍崖哭了三天。
“劍譜是死的,人是活的。” 長老用戒尺敲了敲黑板上的劍招圖,“就像這‘流雲三式’,看着簡單,要練到劍隨心動,至少得三年。”
林硯盯着黑板上的圖,指尖在桌下比劃着。那些劍招的轉折處,和《基礎鍛劍法》裏標注的鍛打角度驚人地相似 —— 原來練劍和鍛劍,竟有這麼多相通的地方。
“新來的那個,你上來。” 長老突然指着他,戒尺在手裏轉了個圈。
林硯的心跳瞬間加速,像被老鄭的大錘砸中了。他站起來時,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引得全班弟子都轉頭看他。講台下的目光像針,扎得他後背發緊。
“把‘流雲第一式’畫出來。” 長老把粉筆遞給他。
林硯的手指捏着粉筆,在黑板上懸了半天。他能畫出劍的樣子,卻不知道該怎麼把招式的氣韻畫出來 —— 就像老鄭說的,好劍不光要有形,還要有神。
“別怕。” 長老的聲音很溫和,“就按你心裏想的畫。”
他深吸一口氣,想起了趙師兄說的 “心裏要有座山”。粉筆在黑板上劃過的聲音很輕,他沒畫劍招的動作,而是畫了柄插在石頭裏的劍,劍身上纏着片楓葉 —— 像他那柄鏽劍,也像悟劍崖上的劍痕。
講堂裏靜悄悄的,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長老盯着黑板看了半天,突然笑了:“有點意思。劍招是死的,劍意是活的 —— 你這畫裏,有劍意。” 他用戒尺點了點那片楓葉,“只是這楓葉,畫得太沉了。”
林硯的臉有點發燙。他想起老鄭說過 “鐵燒透了才軟,心太沉了不活”,原來畫畫和做人一樣,都不能太沉。
下午去飯堂吃飯時,林硯被王胖子拽到了角落。
“你可出名了。” 王胖子往他碗裏夾了塊肉,“白長老說你有悟性,要重點培養呢。” 他壓低了聲音,“不過也有人不服 —— 內門的李師兄說要找機會試試你。”
林硯咬着筷子,肉在嘴裏沒嚐出味。他想起蘇珩說過內門弟子脾氣不好,心裏有點發怵。“我沒惹他。”
“在流雲宗,有悟性就是原罪。” 王胖子往嘴裏扒着飯,米粒粘在嘴角,“李師兄以前是外門最有天賦的,結果被柳芽比下去了,現在看誰都不順眼。” 他突然湊近,“我聽說,柳芽能進內門,不光是因爲天賦 —— 她爹是丹堂的長老。”
林硯的筷子頓了頓。碗裏的青菜葉浮在湯上,像他剛進山門時看見的浮萍,沒根,也沒方向。
吃完飯去給蘭草澆水時,林硯看見蘇珩站在門口。少年手裏拿着個陶罐,看見他時眼睛亮了亮:“我就知道你在這兒。”
陶罐裏裝着些褐色的藥膏,散發着淡淡的草藥香。“這是我用‘活血草’做的,治跌打損傷最管用。” 蘇珩把陶罐塞給他,“我聽說你上午練劍磨破了手。”
林硯捏着陶罐,陶土的質感很溫潤,像老鄭用來盛鐵屑的瓦罐。“謝謝。”
“跟我客氣啥。” 蘇珩蹲在蘭草前,指尖輕輕碰了碰葉片,“這草被你養得不錯,比柳芽在的時候精神。” 他突然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柳芽說,蘭草要是長得好,就說明養它的人心裏幹淨。”
林硯的臉有點熱。他想起老鄭總說 “心裏幹淨的人,打出來的鐵都亮堂”,原來草木也能看出人心。
傍晚去悟劍崖時,林硯的手已經不那麼疼了。
蘇珩給的藥膏很管用,塗在手上涼絲絲的,血泡的地方已經結了層薄痂。他找了個能看見那道古老劍痕的位置坐下,從懷裏摸出《基礎鍛劍法》—— 今天白長老教他認了幾個字,他在書頁空白處用鉛筆寫着,筆畫歪歪扭扭,像剛學步的孩子。
“你就是林硯?”
林硯抬頭,看見個穿深藍道袍的弟子站在面前。弟子腰間的玉佩在夕陽下閃着光,比蘇珩的玉簪還亮。他的劍斜背在身後,劍穗是金線做的,隨着他說話的動作輕輕晃動。
“是。” 林硯下意識把書往身後藏。
“聽說你很有悟性?” 深藍道袍弟子笑了笑,只是笑意沒到眼底,“白長老說你畫的劍招有劍意 —— 我倒想看看,你的劍意能不能擋得住我的劍。”
他突然拔劍,劍身在夕陽下劃出道金弧,像老鄭鍛打的金鐵在火裏的光。林硯慌忙後退,後背撞在石壁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怎麼?不敢接?” 深藍道袍弟子的劍停在他鼻尖前,劍氣刮得他皮膚發疼,“就這膽子,還敢說有悟性?”
崖壁上的劍影在他臉上晃來晃去,像山匪揮刀時的影子。林硯的手突然摸到了身後的東西 —— 是他靠在石壁上的鏽劍。
“我不想比。” 他的聲音有點抖,卻死死盯着對方的眼睛。
“不想比也得比!” 深藍道袍弟子的劍又往前送了半寸,“在流雲宗,弱就是罪!”
就在這時,林硯聽見了聲輕響。
不是劍風,不是呼吸,是從他身後傳來的 —— 像老鄭給生鏽的鐵軸上油時的輕響,細微卻清晰。他回頭一看,那柄鏽劍的劍鞘上,有片鏽塊正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暗青的金屬,在夕陽下閃着冷光。
“這是什麼破劍?” 深藍道袍弟子嗤笑一聲,“這種廢鐵,也配叫劍?”
他的劍剛要碰到鏽劍,就見鏽劍突然發出聲輕鳴。
不是金屬碰撞的脆響,是像龍吟又像鳳鳴的長鳴,在崖壁間回蕩。林硯看見那柄鏽劍竟自己掙脫了劍鞘,懸在了半空 —— 劍身依舊鏽跡斑斑,卻泛着層淡淡的金光,像老鄭剛鍛打好的鐵器,帶着未散的火氣。
深藍道袍弟子的劍 “哐當” 一聲掉在了地上。他臉色慘白,嘴唇哆嗦着:“靈、靈劍……”
林硯也愣住了。他看着懸在半空的鏽劍,劍身上的 “玄塵子” 三個字正慢慢變得清晰,筆畫裏好像有流光在轉。這柄被老鄭放在鐵匠鋪三年、連出鞘都做不到的鏽劍,竟然自己飛了起來。
劍突然朝他飛來,劍柄穩穩地落在他手裏。
掌心傳來熟悉的重量,卻比平時更暖些,像握着塊剛從爐裏取出來的烙鐵。林硯能感覺到劍身的震動,像有顆心髒在裏面跳動 —— 和他的心跳越來越近,越來越齊。
“玄、玄塵子前輩的佩劍……” 秦老道不知何時站在了崖邊,木杖掉在地上都沒察覺,“竟然認主了……”
夕陽的最後一縷光落在劍身上,鏽跡正在慢慢褪去,露出底下銀白的劍身。林硯握着劍,突然想起了老鄭說過的話 ——“好劍都在等它的主人,就像好馬在等它的伯樂。”
他舉起劍,對着崖壁上的劍痕揮了下去。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只有片楓葉從崖壁上飄落,打着旋兒落在他的腳邊 —— 是那片嵌在最古老劍痕裏的楓葉,不知何時被風吹了下來,褐紅的葉片上,竟還帶着點新鮮的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