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紫禁城,褪去了夏日的繁盛,卻平添了幾分莊嚴肅穆。太和殿的金瓦在稀薄的陽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澤,乾清宮前的銅鶴昂首向天,仿佛在守護着這座王朝最核心的秘密。
林雨諾在宮中已三月有餘。
凝暉堂的日子,遠不如外人想象的那般輕鬆。公主伴讀的身份,讓她身處後宮這個微妙的權力場——前朝的風吹草動,在這裏都會掀起波瀾;後宮的一顰一笑,也可能影響前朝的格局。
這日晨起,林雨諾照例在卯時正刻起身。春蟬早已備好溫水,服侍她洗漱更衣。今日要陪和敬公主去慈寧宮向太後請安,故而裝扮需格外謹慎。
她選了一身藕荷色繡纏枝蓮紋的旗袍,外罩月白色坎肩,發髻上只簪一支素銀簪子並兩朵珠花——既不失體面,又不過分張揚。這是她在宮中悟出的生存之道:既要讓人看見,又不能太過顯眼。
“三小姐,聽說今日各宮娘娘都會去慈寧宮請安,”春蟬一邊爲她整理衣襟,一邊低聲道,“貴妃娘娘、賢妃娘娘、德妃娘娘...連久不出門的淑妃娘娘都會去呢。”
林雨諾心中了然。今日是十五,按例後宮嬪妃需向皇後請安。但自從三年前皇後病重,這規矩便漸漸鬆懈。如今太後突然要求所有嬪妃齊聚慈寧宮,其中必有深意。
“春蟬,把前日太後賞的那串珊瑚手串找出來。”她吩咐道。
那手串是南海貢品,十八顆珊瑚珠顆顆圓潤飽滿,中間一顆鑲着金托的東珠,是太後對她前日解了和敬公主一道難題的賞賜。今日戴上,既是感恩,也是表明立場——她是太後和公主身邊的人。
主仆二人收拾妥當,正要出門,卻見和敬公主身邊的宮女急匆匆跑來:“林小姐,公主請您快些過去,說是有要事。”
凝暉堂正殿,和敬公主正對着一面西洋鏡蹙眉。見林雨諾進來,她屏退左右,壓低聲音道:“雨諾,方才母後宮裏傳來消息,說昨夜...昨夜有人對七弟下毒!”
林雨諾心頭一震。七皇子宇文珏,皇後嫡出幼子,年方六歲,是整個後宮最受寵的孩子。更重要的是,他是皇後在病中拼死生下的,皇上對這個幼子格外疼愛。
“可查出來了?”她沉聲問。
和敬公主搖頭,眼中含淚:“太醫說是食物相克,可母後身邊的嬤嬤認定是有人下毒。如今父皇震怒,下令徹查。今日慈寧宮請安,恐怕...”
恐怕是一場鴻門宴。林雨諾明白了。太後召集所有嬪妃,就是要當着衆人的面,查清此事。
“公主莫急,”她握住和敬公主的手,“清者自清。咱們先去慈寧宮,見機行事。”
慈寧宮位於西六宮之北,是後宮中最莊嚴宏偉的宮殿之一。當林雨諾隨和敬公主踏入宮門時,只見庭院中已站滿了各宮嬪妃。按照品級,從貴妃到貴人,數十位女子分列兩旁,鴉雀無聲。
林雨諾垂首跟在公主身後,目光卻迅速掃過全場。爲首的貴妃陳氏,是四皇子宇文昊的生母,今日穿着一身絳紫色宮裝,頭戴九尾鳳釵,神情倨傲;賢妃李氏,三皇子宇文宸的生母,則是一身月白色旗袍,低調素雅,垂眸靜立;德妃王氏,育有六公主,正與身旁的淑妃低聲交談...
每一位嬪妃身後,都站着一位或幾位皇子公主。林雨諾看見了四皇子宇文昊——他今日格外安靜,站在陳貴妃身後,目光卻不時瞥向殿內;三皇子宇文宸則侍立在賢妃身側,神色平靜,仿佛周遭的一切與他無關。
“太後駕到——”太監的唱喏聲打破了沉寂。
衆人齊齊跪倒。林雨諾隨着衆人行禮,眼角餘光瞥見太後被兩位嬤嬤攙扶着,緩緩走上正殿的寶座。緊隨其後的,是面色蒼白的皇後,由兩名宮女攙扶,懷中還抱着一個小小的人兒——正是七皇子宇文珏。
“都起來吧。”太後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衆人起身,卻無人敢坐——太後沒賜座。
“今日召你們來,是爲了一件事。”太後緩緩開口,目光如電,掃過殿中每一個人,“昨夜,有人對七皇子下毒。”
殿內一片死寂。林雨諾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所幸太醫救治及時,珏兒已無大礙。”太後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冷,“但此事,絕不能輕饒!哀家已稟明皇上,今日必要查個水落石出!”
陳貴妃率先開口:“太後聖明。七皇子乃皇後嫡出,身份尊貴,竟有人敢下此毒手,實在罪大惡極!臣妾以爲,當從昨夜經手七皇子飲食的宮人查起。”
“貴妃姐姐說得是,”賢妃溫聲道,“只是臣妾聽聞,七皇子昨夜是在皇後宮中用的晚膳,所有飲食皆由皇後宮中之人經手。若要從宮人查起,恐怕...”
這話說得委婉,意思卻很清楚——若真是宮人所爲,那皇後宮中必有內鬼。而能指使皇後宮中內鬼的,又會是誰?
皇後的臉色更白了。
“賢妃此言差矣,”德妃忽然道,“七皇子雖在皇後宮中用膳,可食材卻是御膳房統一配送。依臣妾看,該查的是御膳房。”
“御膳房每日供應各宮飲食,若真要查,恐怕牽連甚廣。”淑妃輕聲道,目光卻瞥向陳貴妃。
林雨諾冷眼看着這場唇槍舌劍。這些嬪妃,表面上都在爲查案出謀劃策,實則句句暗藏機鋒。貴妃想將矛頭指向皇後宮中,賢妃順勢將水攪渾,德妃和淑妃則各懷心思...
“夠了。”太後沉聲打斷,“哀家已有主張。來人,帶上來。”
兩名太監押着一個宮女走進殿中。那宮女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渾身顫抖,面色慘白。
“這婢子名叫翠兒,是御花園的灑掃宮女。”太後冷冷道,“昨夜有人看見她在皇後宮外鬼鬼祟祟。翠兒,你自己說,昨夜去皇後宮外做什麼?”
翠兒撲通跪倒,連連磕頭:“太後饒命!奴婢...奴婢是去...是去送東西的...”
“送什麼?送給誰?”
“是...是一包桂花糖...”翠兒抖如篩糠,“是...是給七皇子身邊的小太監福子的...他說七皇子喜歡吃...”
“胡說!”皇後身邊的嬤嬤厲聲道,“七皇子從不吃桂花糖,他對桂花過敏!”
殿中頓時譁然。
林雨諾心中一動。桂花過敏...這在前世,是一件極少人知道的事。七皇子三歲時因誤食桂花糕全身起疹,太醫診治後,皇上爲免皇子遭人算計,下令封鎖消息,只有皇後宮中幾位貼身伺候的人知道。
這個翠兒,明顯是被人利用了。
“奴婢不知!奴婢真的不知!”翠兒哭喊道,“福子只說七皇子喜歡,讓奴婢悄悄送來,還說...還說事成之後給奴婢十兩銀子...”
“福子呢?”太後問。
“已經...已經投井自盡了。”太監回稟。
死無對證。
殿內的氣氛更加凝重。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局——利用不知情的宮女,通過已死的太監,將嫌疑指向皇後宮中。而幕後之人,深諳七皇子的隱秘,必是後宮中人。
“太後,”陳貴妃忽然道,“臣妾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臣妾聽聞,七皇子對桂花過敏之事,知道的人不多。”陳貴妃目光掃過衆人,“除了皇後宮中之人,便只有...只有三年前爲七皇子診治的太醫,以及...以及當時在場的幾位娘娘。”
她頓了頓,緩緩道:“當時在場的,有皇後、賢妃、德妃,還有...本宮。”
這話一出,殿內落針可聞。陳貴妃這是在暗示,嫌疑就在她們四人之中!
賢妃臉色微變:“貴妃姐姐這是何意?莫非懷疑臣妾?”
“妹妹多心了,”陳貴妃微笑,“本宮只是陳述事實。當然,也可能是太醫泄露了消息,或是皇後宮中有人...”
“夠了!”皇後忽然開口,聲音虛弱卻堅定,“本宮相信,在座諸位妹妹都不會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此事...此事或許是有人買通了太醫,又買通了福子...”
她話未說完,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懷中的七皇子被驚醒,哇哇大哭。
場面一時混亂。
林雨諾站在和敬公主身後,大腦飛速運轉。這個局設得精巧,幾乎無懈可擊。但她總覺得哪裏不對...翠兒一個灑掃宮女,如何能輕易進入皇後宮附近?福子一個太監,從何處弄來十兩銀子買通她?還有那包桂花糖...
她忽然想起,前日在御花園,曾看見翠兒與一個太監在假山後竊竊私語。當時未在意,現在想來,那太監的服色...似乎是翊坤宮的!
翊坤宮,那是陳貴妃的寢宮!
林雨諾心中一震。若真是陳貴妃所爲,她爲何要在衆目睽睽之下將嫌疑引向自己?除非...除非她確信自己有脫身之法,或者,她根本就不是主謀,而是被人利用了!
電光石火間,林雨諾想到了一個人——四皇子宇文昊。他近日與趙靖軒走得極近,而趙靖軒背後...是江南鹽案,是朝堂爭鬥!
這不是簡單的後宮傾軋,這是前朝鬥爭延伸到了後宮!有人想借七皇子之事打擊皇後,進而打擊太子一黨!
“太後,”林雨諾忽然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臣女有一事稟報。”
滿殿目光瞬間聚焦在這個一直默默無聞的公主伴讀身上。
太後眯起眼:“你是...林文淵的女兒?”
“是。”林雨諾垂首,“臣女林雨諾,現爲和敬公主伴讀。”
“你有何事?”
林雨諾抬起頭,目光平靜:“臣女前日在御花園,曾見翠兒與一位太監交談。當時那太監給了翠兒一包東西,現在看來,或許就是那包桂花糖。”
“你可看清那太監樣貌?”太後追問。
“距離較遠,未能看清面容,”林雨諾頓了頓,“但臣女記得,那太監穿着青色宮服,袖口有銀線繡的雲紋。”
殿中響起一陣吸氣聲。青色宮服,銀線雲紋——這是翊坤宮二等太監的服制!
陳貴妃臉色驟變:“胡說八道!翊坤宮的太監怎會...”
“貴妃稍安勿躁,”太後抬手制止,目光如炬盯着林雨諾,“你確定?”
“臣女確定。”林雨諾叩首,“而且臣女還記得,那太監左耳下有一顆黑痣。”
“傳翊坤宮所有太監!”太後厲聲道。
不多時,翊坤宮二十餘名太監被帶到殿前。林雨諾一個個看去,忽然指着其中一個:“是他。”
那太監左耳下,赫然一顆黑痣。
“大膽奴才!”陳貴妃又驚又怒,“你...你竟敢背着本宮做這等事!”
太監撲通跪倒,面如死灰:“貴妃娘娘饒命!奴才...奴才是受人所迫啊!”
“受誰所迫?”
太監顫抖着,目光卻飄向賢妃身後的三皇子宇文宸。
就在這一瞬間,林雨諾看見宇文宸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那太監像是得了什麼暗示,忽然咬牙道:“是...是德妃娘娘宮中的劉公公讓奴才做的!他說...說事成之後,給奴才一百兩銀子,讓奴才出宮養老!”
德妃驚得倒退一步:“血口噴人!”
場面再度混亂。林雨諾心中冷笑——好一招移花接木!這太監分明是陳貴妃的人,卻在此刻反咬德妃。而德妃...正是六公主生母,六公主已許配給鎮國公世子,鎮國公則是太子一黨的重要支持者。
這潭水,越來越渾了。
“太後,”一直沉默的三皇子宇文宸忽然開口,“兒臣有一言。”
“講。”
“兒臣以爲,此事不宜在慈寧宮當衆審理。”宇文宸聲音清朗,“一來,涉及後宮嬪妃,有損皇家體面;二來,這奴才前言不搭後語,供詞未必可信。不如將一幹人等交由內務府慎刑司嚴審,待查清真相,再稟明父皇母後定奪。”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保全了皇室顏面,又將審理權從太後手中移出——內務府慎刑司,那可是皇上的直屬機構。
太後深深看了宇文宸一眼,緩緩道:“宸兒說得有理。此事就按你說的辦。”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林雨諾身上:“林家丫頭,你今日有功。哀家賞你...”
“太後,”林雨諾再次叩首,“臣女不敢居功。只是恰巧看見,如實稟報而已。若說有功,也是太後和各位娘娘明察秋毫之功。”
這番話,既謙遜,又將功勞歸於所有人,誰也不得罪。
太後眼中閃過贊賞:“好一個懂事的孩子。傳哀家懿旨:林氏雨諾,端莊敏慧,護主有功,特賜封‘惠寧縣主’,享郡君俸祿。”
縣主!殿中衆人皆驚。這可是宗室女才能有的封號,林雨諾一個臣子之女,得此殊榮,可謂曠古未有。
“臣女...叩謝太後恩典!”林雨諾壓下心中波瀾,鄭重叩首。
她知道,從今日起,她不再僅僅是首輔之女,公主伴讀,而是有了正式封號的縣主。這個身份,將是她復仇路上的一把利器。
風波暫平,衆人散去。林雨諾隨着和敬公主走出慈寧宮,秋日的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雨諾,”和敬公主低聲道,“今日...謝謝你。”
“公主言重了,這是臣女該做的。”林雨諾溫聲道。
行至御花園,忽然有人喚她:“惠寧縣主留步。”
回頭,是三皇子宇文宸。他屏退左右,走到林雨諾面前,目光復雜:“今日之事,縣主怎麼看?”
林雨諾垂眸:“臣女愚鈍,不敢妄議。”
“是不敢,還是不想?”宇文宸輕笑,“縣主今日那一指,可真是...恰到好處。”
林雨諾心頭一凜。他看出來了...她故意說出太監特征,既幫了皇後,又將火引向了陳貴妃,最後讓宇文宸有機會收拾殘局。這一連串動作,看似無心,實則步步爲營。
“臣女只是說了該說的話。”她仍是滴水不漏。
宇文宸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壓低聲音:“趙靖軒與四弟走得很近,縣主可知?”
林雨諾袖中的手微微握緊:“略有耳聞。”
“江南鹽案,他們插了一手。”宇文宸的聲音更低了,“縣主若想報仇,現在正是時候。”
他說完,轉身離去,留下林雨諾站在原地,心中驚濤駭浪。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她和趙靖軒的恩怨!
秋風乍起,卷起滿地落葉。林雨諾仰頭,看着紫禁城上空盤旋的孤雁,眼中寒光漸盛。
是啊,是時候了。
趙靖軒,你以爲攀上四皇子就能飛黃騰達?殊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這場戲,才剛剛開場。而她,已不再是前世那個任人宰割的林雨諾。
她是惠寧縣主,是執棋之人。
棋盤上的廝殺,現在才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