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星閣。
名字聽着雅致,實則是一座被歲月和傳聞雙重剝蝕的孤島。它突兀地立在太液池西畔一片茂密得近乎陰森的竹林中,遠離內廷主要的宮殿群,只有一條掩在荒草下的碎石小徑相通。三層木構,飛檐翹角上的鴟吻早已殘缺,瓦縫裏雜草叢生,在漸亮的天光下,呈現一種灰敗的青色。門窗緊閉,糊窗的素絹泛黃破損,像盲人空洞的眼眶。
押送袁子讓的宦官在竹林邊緣就停住了腳步,將他往前一推,聲音平板無波:“陛下有令,你居於此閣。每日辰時、酉時,自有人送來飯食清水。閣中書冊器物,可隨意使用,不得損毀。無詔,不得踏出竹林半步。”
說罷,兩人轉身便走,玄色衣袍很快消失在晨霧彌漫的竹林深處,留下袁子讓獨自一人,面對這座散發着陳舊木頭與灰塵氣息的孤閣。
頸間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提醒着他昨夜不是噩夢。他深吸一口帶着池水腥氣和竹葉清苦的空氣,強迫自己鎮定。活下來了,暫時。從人人可欺的觀測生,變成了女帝親自下旨“囚禁”於此的……棋子?囚徒?還是別的什麼?
他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閣門。一股更濃的陳腐氣味撲面而來,夾雜着淡淡的、奇異的墨香和另一種……類似於金屬冷卻後的味道。一層是個空曠的廳堂,積塵甚厚,腳印雜亂,似乎不久前剛被匆匆打掃過,但角落裏的蛛網還在。幾件殘破的屏風、歪倒的燈架,顯示着這裏曾有過的規模。正中央,卻突兀地放着一張嶄新的榆木書案和一把圓凳,案上整齊擺放着筆墨紙硯,還有一盞擦得鋥亮的銅燈。與周遭的破敗格格不入,顯然是新近布置的。
廳堂一角有樓梯通往上層。袁子讓略一遲疑,舉步上樓。
二樓景象讓他微微一怔。這裏比一樓整齊得多,像是一個……小型書庫?靠牆立着七八個高大的檀木書架,上面塞滿了各種卷軸、冊頁、線裝書,甚至還有一些材質特殊的骨片、玉版。書籍擺放看似隨意,但仔細觀察,能看出是按某種晦澀的分類法排列,並非完全雜亂。窗前同樣有一張書案,比樓下那張更古舊,也更大,案面溫潤,似被人摩挲多年。案上除了筆墨,還散落着幾張寫滿復雜星圖與算式的泛黃紙張,墨跡深淺不一,似乎主人剛剛離去。
吸引袁子讓目光的,是窗邊一架古怪的儀器。它由黃銅和某種暗沉的黑木構成,主體是一個傾斜的圓環,環上刻着極度精細、遠超這個時代常規觀測精度的星宿刻度,環心處懸着一根細如發絲的銀針,針尖指向窗外天空。圓環連接着幾個大小不一的齒輪和可以滑動的窺管,結構精巧復雜,絕非普通渾儀或簡儀。儀器表面覆蓋着一層薄灰,但關鍵的活動部件似乎被精心保養過,並無鏽跡。
他伸出手,想碰觸那根銀針,指尖離銅環尚有寸許,突然感到一陣極其微弱的、酥麻的震顫,並非來自儀器本身,更像是……周圍的空氣在輕微共振。同時,他頸後寒毛莫名立起。
他縮回手,心中驚疑不定。這觀星閣,果然不尋常。
來到三樓。這裏是頂層,空間最小,幾乎完全被一架龐大的裝置占據。那裝置像是一個放大了無數倍、結構復雜到令人眼暈的立體星圖模型。無數粗細不一、材質各異的金屬絲和木質軌道,在半空中交錯縱橫,勾勒出三垣二十八宿的大致輪廓,許多關鍵星位上鑲嵌着不同顏色、明暗不一的寶石或晶石,有些還在極其緩慢地自行移動,發出極其微弱的、仿佛來自遙遠星空的熒光。裝置下方是一個巨大的、刻滿層層疊疊同心圓和復雜卦象的青銅底盤,底盤中心凹陷,似乎原本應該放置什麼核心之物,如今空着。
站在這裝置下,仰望那緩慢運轉、熒光流轉的微型星空,袁子讓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渺小與震撼。這絕非這個時代應有的技術!或者說,這已經超出了純粹“技術”的範疇,更像是某種……凝結了不可思議知識與力量的造物。
空氣中那種金屬冷卻的味道在這裏更明顯了,還混合着一絲極淡的、類似硝石燃燒後的氣息。閣樓頂部的藻井繪着早已褪色的星宿彩畫,但中央部分,似乎被刻意鑿開過,又用一種半透明的、非金非玉的材料填補,使得天光能夠晦暗不明地透下來,恰好籠罩着下方的星圖裝置。
這就是女帝讓他“看清”的地方?
他走下三樓,回到二樓的書架前。隨手抽出一卷帛書,展開,上面是用一種極爲古奧的篆文書寫的星象記錄,夾雜着大量他完全看不懂的符號和圖案。又抽出一冊紙質書,封面無字,內頁記載的卻是如何通過觀測特定星辰組合的“氣機波動”,來推算“地脈淤塞”和“人心異動”的關聯,言辭詭譎,近乎巫覡之語。
另一捆竹簡,記錄了一次失敗的“補天”儀式,提到需要“引九幽之氣,合隕星之精,以生者魂血爲引,於紫微黯時,重定星樞”,看得袁子讓脊背發涼。
這裏收藏的,根本不是欽天監那些粉飾太平的官樣文章,而是歷代探索、應對,甚至可能試圖利用“天漏”與“封印”的隱秘記錄!其中大部分嚐試,看起來都代價慘重,甚至瘋狂危險。
他靠在書架上,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一夜驚變,生死懸線,又被拋入這個充滿謎團和詭異氣息的囚籠。女帝要他弄明白自己爲何能“看見”,要他尋找新的封印之法……談何容易。
目光落在二樓窗邊書案那些散亂的紙張上。他走過去,拿起最上面一張。紙上用精細的線條繪着一幅局部星圖,正是紫微垣附近,旁邊密密麻麻標注着小字和算式。繪制者的筆觸穩定而精準,對星宿位置的理解遠超欽天監的官方星圖,甚至比他私下記錄的那些還要精妙。而在幾顆被特意圈出的暗星旁,標注着蠅頭小楷:“氣若遊絲,時隱時現,軌跡混沌,不合常理。疑爲‘天漏’溢氣所凝,或可稱之爲……‘裂隙之影’?”
裂隙之影?
袁子讓心中一動,仔細看向那幾顆被圈出的星點位置。其中一顆的標記,與他昨夜觀察到的、那顆暗紅色跳動小星的位置,隱約重合!只是繪制者標注的亮度、顏色細節,與他所見略有差異。
他飛快地翻動其他紙張。有的推算“星樞”(似乎指紫微帝星)穩定所需的“天地氣機平衡”參數;有的嚐試設計一種利用多面銅鏡和特定晶體折射星光,來“加固”某一特定天區“屏障”的裝置草圖;還有的,潦草地寫着一些斷斷續續的思考:
“……模仿祥瑞星圖,終究是揚湯止沸。‘天漏’若真有源,必在星海深處,或……九地之下?”
“……魂血爲引,戾氣太重,恐引更大災殃。然除此之外,何物能承載並傳遞‘定星’之力?”
“……觀歷代記錄,‘裂隙之影’增多之期,往往對應人間兵燹、大疫、地動頻發。是天漏影響人世,還是人世動蕩加劇天漏?”
最後一張紙的角落,有一行與前面工整字跡不同的、略顯潦草疲憊的字:“心力已竭,舊法難繼。後來者若見,需另辟蹊徑。切記,‘看見’本身,或許就是鑰匙。”
後來者……鑰匙……
袁子讓放下紙張,走到窗邊,望向窗外。天色已大亮,但竹林茂密,皇城的樓閣只在樹梢縫隙間露出一角飛檐。頭頂的天空,是長安城常見的、帶着一層薄灰的藍色。看起來如此正常,如此……虛假。
他摸了摸頸間的布條,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那卷記錄了他所見真實的桑皮紙,已化爲灰燼。但那些星象,那些異常,那些“不對勁”的感覺,還烙印在他的腦海裏。
“看見”本身,就是鑰匙?
他重新看向那架古怪的銅環儀器,看向三樓那緩緩運轉的龐大星圖裝置,看向滿屋深奧又危險的秘藏。
三個月。
他坐到那張古舊的書案後,鋪開一張新紙,拿起筆。筆尖懸在紙上,微微顫抖。
良久,他落筆,不是寫,而是畫。憑着記憶,勾勒昨夜紫微帝星驟黯時,整個紫微星垣的異常光影分布,那顆暗紅小星的位置,那些遊弋晦暗的“裂隙之影”可能的軌跡……
畫得很慢,很艱難。許多細節模糊了,但那種驚悸的、異常的感覺,隨着線條的延伸,重新變得清晰。
他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女帝要的“真實星象”,也不知道自己這“異常”的視角究竟從何而來,更不知道前路何方。
但在這裏,在這座被遺忘也似被詛咒的觀星閣裏,他至少可以,暫時不必僞裝。
筆尖劃過紙張,沙沙作響,如同春蠶食葉,又如同……在寂靜的囚籠裏,試圖鑿開一隙,窺探那被重重封印掩蓋的、恐怖而真實的星空。
閣外,太液池水波不興,竹林寂寂。一只灰雀落在窗櫺上,歪頭看了看裏面伏案疾書的少年,旋即撲棱棱飛走,消失在迷蒙的晨靄之中。
長安城的白日,依舊繁華喧囂,車馬粼粼,人聲鼎沸,仿佛昨夜靈台上的驚變、帝星的黯淡、焚燒的灰燼、女帝的低語,都只是一場無人知曉的幻夢。
只有這座孤閣裏的少年知道,有些東西,一旦“看見”,便再也回不去了。而風暴,或許正在這虛假的寧靜之下,悄然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