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夜爭吵過後,沈府上空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沈慕寒一連幾日都宿在書房,雖然每日晨昏定省時兩人還能碰上一面,但眼神交匯間,總隔着一層看不見摸不着的冰霜。
林晚吟並非不想低頭。她是受過女誡教導的大家閨秀,深知“夫爲妻綱”的道理。可每當她想要端着羹湯去書房求和時,腦海中總會浮現出那個顧清婉站在惜春閣門口,怯生生卻又帶着幾分挑釁的眼神。
那是插在心頭的一根刺,不拔出來,就會一直潰爛流膿。
轉眼到了冬至。
冬至大如年,沈府上下張燈結彩,熱鬧非凡。按照慣例,今晚要在榮慶堂擺家宴,祭祖之後,闔家團圓。
午後,小桃一邊給林晚吟挑衣裳,一邊小心翼翼地勸道:“少奶奶,今兒個是大日子,大少爺肯定會回正房更衣的。您穿這件鵝黃色的吧,看着喜氣,顯氣色。”
林晚吟坐在妝台前,看着鏡中那張略顯蒼白的臉,輕輕搖了搖頭:“不必了。穿那件月白繡紅梅的吧,莊重些,也不顯得刻意邀寵。”
“少奶奶……”小桃有些恨鐵不成鋼,“那個表小姐這幾日天天往鬆鶴堂跑,把夫人哄得團團轉。聽說今兒個一大早,夫人還賞了她一支赤金步搖。您要是再不主動點,這風頭可全讓她搶去了!”
林晚吟的手指撫過冰涼的梳妝台,聲音淡然:“搶得走風頭,搶不走名分。我是沈家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只要我不犯七出之條,誰也越不過我去。今晚家宴,只要我禮數周全,哪怕是爲了沈家的面子,母親也不會太過分。”
她以爲,只要維持着那份體面,就能守住最後的尊嚴。
可她低估了人心的偏頗,也高估了所謂的“面子”。
酉時三刻,沈慕寒果然回來了。
他穿着一身嶄新的寶藍色團花直裰,顯然是沈夫人那邊讓人新做的。一進屋,看到盛裝打扮的林晚吟,他的腳步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驚豔,隨即又變成了有些尷尬的沉默。
“……更衣吧。”沈慕寒打破了沉默,語氣生硬。
林晚吟走上前,像往常一樣替他整理衣襟,掛上玉佩。兩人離得極近,甚至能聞到彼此身上的氣息,可心卻像是隔着千山萬水。
“夫君這幾日在書房睡得可好?”林晚吟輕聲問道,試圖打破僵局。
沈慕寒身子微僵,避開了她的目光:“尚可。只是公務繁忙,有些累。”
“那今晚……回房睡吧。地龍燒得暖。”林晚吟垂下眼簾,這已經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沈慕寒低頭看着妻子溫順的眉眼,心中的氣其實早就消了大半,只是一時拉不下臉。此刻聽她主動示好,心中一軟,剛要點頭,門外卻傳來了錢媽媽那標志性的大嗓門。
“大少爺,大少奶奶,吉時到了,夫人和表小姐都在榮慶堂候着了,咱們快過去吧,別讓長輩等急了。”
聽到“表小姐”三個字,林晚吟替沈慕寒整理玉佩的手指猛地一頓。
沈慕寒也有些不自在,輕咳一聲道:“走吧,先去吃飯。”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聽雨軒。
外面的雪已經停了,但寒風依舊刺骨。沈慕寒走在前面,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放慢腳步等她,也沒有伸手替她擋風。
林晚吟看着那個挺拔的背影,心中泛起一絲酸楚,默默地裹緊了身上的大氅。
榮慶堂內,地龍燒得極旺,一進門便是一股撲面而來的暖香。
正廳中央擺着一張巨大的紫檀木圓桌,上面已經擺滿了冷盤果點。沈夫人端坐在主位上,一身暗紅色的壽字紋吉服,滿面紅光。
而坐在她身側下首位置的,正是顧清婉。
今日的顧清婉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她脫去了前幾日的素淨,換上了一身桃紅色的撒花襦裙,外罩一件雪白的狐狸毛滾邊披風,襯得那一張小臉粉撲撲的,嬌豔欲滴。那支沈夫人賞的赤金步搖插在發間,隨着她的動作輕輕晃動,流光溢彩。
如果不仔細看,還以爲這一老一少,才是一對親母女。
“慕寒,晚吟,來了?”沈夫人見到二人,笑着招了招手,“快來坐,菜都要涼了。”
林晚吟上前行禮:“兒媳給母親請安。”
“行了行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沈夫人擺擺手,目光卻並沒有在林晚吟身上停留,而是直接看向了沈慕寒,“慕寒啊,快來,坐娘身邊。”
沈慕寒依言走過去。
按照規矩,圓桌宴席,主位是長輩,左手尊位是男主人,右手便是女主人。也就是說,沈慕寒應該坐在沈夫人左手邊,而林晚吟應該坐在沈慕寒身邊,或者沈夫人的右手邊。
可此刻,沈夫人的右手邊已經坐了顧清婉。
而沈慕寒身邊的那個位置……
林晚吟剛要走向沈慕寒身側的空位,卻聽沈夫人突然開口道:“哎,那是給清婉留的。”
林晚吟的腳步生生釘在了原地。
整個正廳的氣氛瞬間凝固。
連一旁伺候布菜的丫鬟們都屏住了呼吸,不敢抬頭。
沈慕寒也愣住了,看向母親:“母親,這是何意?那是晚吟的位置。”
“什麼你的我的?”沈夫人一臉理所當然地說道,“清婉是客,又是遠道而來,咱們自家人還能讓客人坐冷板凳不成?再說了,清婉剛才跟我說,她有些想家,想讓你這個表哥陪她說說話,寬寬心。晚吟啊,你是個識大體的,不會跟表妹計較個座位吧?”
這一頂“識大體”的高帽子扣下來,直接封死了林晚吟所有的退路。
顧清婉適時地站起身,一臉惶恐地看着林晚吟,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表嫂,若是您介意,清婉……清婉去坐下首就是了。只要能看着姑母和表哥好好的,清婉坐在哪裏都一樣。”
說着,她作勢要往最末席走,身子卻搖搖欲墜,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坐下!”沈夫人一把拉住顧清婉的手,狠狠地瞪了林晚吟一眼,“你看看你,把表妹嚇成什麼樣了?不過是個座位,值得你這樣擺臉色給誰看?”
林晚吟站在那裏,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涌。
擺臉色?她從進門到現在,甚至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
“母親誤會了。”林晚吟深吸一口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利用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和得體,“兒媳只是想問問,既然表妹坐了那個位置,那兒媳該坐哪裏?”
沈夫人隨意地指了指離主位最遠的一個位置,就在上菜口旁邊:“你就坐那兒吧。那兒離門近,透氣。正好你最近喝藥喝得身子虛,聞不得油煙味,那兒清淨。”
離門近。透氣。
那是正對着大門風口的位置!
冬至的寒風只要門簾一掀,就能直直地灌進來。
林晚吟看着那個位置,又看了看沈慕寒。
沈慕寒的臉色也很難看。他雖然在氣頭上,但也沒想過要在這種場合羞辱妻子。
“母親,這不合規矩。”沈慕寒皺眉道,“晚吟是正妻,理應坐我身側。清婉既然是客,坐客座便是。”
“規矩?在這個家裏,我就是規矩!”沈夫人猛地一拍桌子,臉沉了下來,“慕寒,你這是要爲了個座位,在大過節的氣你娘嗎?清婉孤苦伶仃投奔咱們,你就不能讓她感受一點家的溫暖?讓她坐近點怎麼了?難道還能吃了你不成?”
“表哥,別爲了清婉跟姑母吵架……”顧清婉哭着拉住沈慕寒的衣袖,“都是清婉不好,清婉就不該來……”
“你看你表妹多懂事!”沈夫人指着顧清婉,又指着林晚吟,“再看看你!一進門就板着個臉,像是誰欠了你的一樣!不就是個座位嗎?坐哪兒不是吃?非要鬧得全家不安寧才甘心?”
林晚吟看着這一幕,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懂事的是那個鳩占鵲巢的,不懂事的反而是她這個被擠到風口的。
“夫君,聽母親的吧。”
林晚吟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她抬起頭,臉上掛着無懈可擊的微笑,“母親說得對,表妹是客,理應受到優待。我就坐那兒,挺好的。”
說完,她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緩步走到那個風口的位置,優雅地坐下。
沈慕寒看着妻子那挺直的脊背,心中像是被針扎了一下,有些疼,又有些說不出的愧疚。他想說什麼,卻被沈夫人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好了,開席!”沈夫人一聲令下。
宴席開始了。
這本該是一場團圓飯,卻成了林晚吟一個人的獨角戲。
顧清婉坐在沈慕寒身邊,殷勤地給他布菜,剝蝦,倒酒。
“表哥,這是你最愛吃的清蒸鱸魚,我特意讓廚房少放了蔥姜,你嚐嚐。” “表哥,還記得小時候嗎?那年冬至,咱們偷偷烤紅薯吃,弄得滿嘴都是黑灰……”
她聲音軟糯,回憶着那些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童年往事。沈慕寒起初有些抗拒,但在母親的注視下,也不好太駁表妹的面子,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
而林晚吟,孤零零地坐在桌子的另一端。
每一次下人上菜掀開門簾,都會有一股刺骨的寒風灌進來,直直地吹在她的背上。她本來就身子弱,又長期喝那些苦寒的湯藥,此刻被冷風一吹,忍不住輕輕咳嗽了幾聲。
“咳咳……”
這一聲咳嗽,在歡聲笑語的飯桌上顯得格外刺耳。
沈夫人的笑聲戛然而止,眉頭皺了起來,一臉嫌棄地看着林晚吟:“怎麼回事?吃飯呢,咳什麼咳?把病氣過給清婉怎麼辦?”
林晚吟拿着帕子捂着嘴,強壓下喉嚨裏的癢意:“兒媳……失禮了。”
沈慕寒看過去,只見妻子臉色慘白,嘴唇都在微微發抖。
“母親,那裏風大,讓晚吟換個位置吧。”沈慕寒終於忍不住說道。
“換什麼換?”沈夫人沒好氣地說道,“這桌子都坐滿了,往哪兒換?再說了,我看她就是嬌氣!以前在林家是千金小姐,到了沈家這麼久了,還改不了那身嬌肉貴的毛病!”
說着,沈夫人放下筷子,像是下了什麼決定似的,看着林晚吟說道:“行了,我看你這臉色也不好,一直咳嗽也是擾了大家的興致。清婉侄女遠道而來,這接風宴還沒吃完呢。晚吟,你若是身子不適,就早些回去歇着吧。”
這句話一出,連顧清婉都愣了一下,隨即眼底閃過一絲狂喜。
這是……要把正室趕下桌?
沈慕寒霍然起身:“母親!這太過分了!今日是冬至家宴,晚吟若是走了,成何體統?”
“體統?”沈夫人冷笑一聲,“她若是把病氣過給你,過給我,那才叫不成體統!慕寒,你要知道,你現在的身子可是金貴的,還要備考會試呢!若是染了風寒,怎麼得了?”
“我……”沈慕寒還要爭辯。
林晚吟卻已經站了起來。
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她只是靜靜地整理了一下衣裙,然後對着沈夫人和沈慕寒福了福身。
“母親教訓的是。”她的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兒媳身子不爭氣,確實不該在這裏掃了大家的興。既如此,兒媳這就告退。”
她甚至還轉過頭,對着顧清婉微微頷首:“表妹慢用,這道鬆鼠桂魚涼了就不好吃了。”
說完,她轉過身,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直到跨出門檻的那一刻,她都沒有回頭。
“晚吟!”沈慕寒下意識地想要追出去。
“站住!”沈夫人厲喝一聲,“你要是敢走出這個門,就別認我這個娘!”
顧清婉也適時地拉住他的手,眼淚汪汪:“表哥,你別走……姑母會氣壞的……”
沈慕寒的腳步僵在原地。他看着那道消失在夜色中的月白色身影,拳頭緊緊握住,最終還是頹然坐下。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不僅僅是失去了一個陪伴吃飯的人,更像是失去了某種更重要的東西。
門外,寒風呼嘯。
林晚吟走出榮慶堂,一直走到無人的回廊拐角處,才終於停下了腳步。
小桃跟在後面,早已哭成了淚人:“少奶奶!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她們這是把您的臉面往地上踩啊!您可是正經的主子,怎麼能被趕出來?”
林晚吟扶着朱紅色的廊柱,身子微微顫抖。
她抬起頭,看着天空中那一輪清冷的孤月。
“臉面?”她輕笑了一聲,眼淚順着臉頰滑落,冰涼刺骨,“小桃,在這個家裏,沒有兒子,就沒有臉面。今日這一出,不過是開始罷了。”
她想起剛才那一幕。
丈夫的猶豫,婆婆的驅逐,表妹的得意。
原來,所謂的恩愛五載,所謂的青梅竹馬,在現實的利益和誘惑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少奶奶,咱們回房吧。這裏太冷了。”小桃把大氅給林晚吟裹緊。
“冷嗎?”林晚吟伸出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我覺得這裏比裏面暖和。至少,這裏的冷是幹淨的。”
她深吸一口氣,擦幹了眼淚。
“走吧。回去。”
她的背影在雪地裏拉得很長,顯得那樣孤單,卻又透着一股子決絕的倔強。
她知道,從今夜起,那個一心只想做賢妻良母的林晚吟,已經死了。
榮慶堂內,推杯換盞的聲音再次響起。
沒了那個礙眼的“藥罐子”,氣氛似乎更加熱烈了。
顧清婉笑得花枝亂顫,給沈慕寒倒了一杯酒:“表哥,別不高興了。表嫂也是身子不適,回去歇着對大家都好。來,清婉陪你喝。”
沈慕寒看着那杯酒,腦海裏卻全是林晚吟離去時那決絕的背影。
他仰頭飲盡,只覺得那酒如同穿腸毒藥,苦澀無比。
沈夫人看着這一幕,滿意地點了點頭。
第一步,成了。
只要讓晚吟在家裏沒了地位,沒了存在感,慕寒的心遲早會偏向這邊。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哪怕晚吟再鬧,爲了孩子,她也得忍着。
“清婉啊,”沈夫人笑着說道,“今晚你也累了。待會兒吃完飯,讓你表哥送你回惜春閣。”
“多謝姑母。”顧清婉羞澀地低下頭,眼角的餘光卻瞥向沈慕寒。
沈慕寒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泛白。
他看着這個曾經溫暖的家,忽然覺得陌生得可怕。
而此刻的聽雨軒,冷鍋冷灶。
林晚吟坐在妝台前,拔下頭上的海棠玉簪,放在掌心細細摩挲。
“海棠落盡……”她輕聲念着這四個字。
窗外,風雪更大了。那株老海棠樹在風中搖曳,發出一聲聲淒厲的嗚咽,仿佛在預示着這個家族即將到來的分崩離析。
這一場家宴,吃散了夫妻情分,吃冷了人心。
而真正的暴風雨,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