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之上,煙波浩渺。
申公豹立於浪尖,黑袍在海風中獵獵作響。他腳下是萬頃碧波,眼前是海天相接處一抹若隱若現的青影——蓬萊仙島。
這座傳說中的海外仙山,此刻正值八仙齊聚、證道歸位的時節。
申公豹沒有急着登島。他閉上雙眼,《造化玉牒》在識海中緩緩展開。無數金色符文如流水般淌過,最終定格在一頁上:
“八仙者,非天地造化,乃三教共謀。道門欲借人間香火,佛門欲分東土氣運,天庭欲固三界秩序。八人各有一段因果,實爲量劫之子,應劫之人。”
文字下方,浮現出八幅面容。
鐵拐李、漢鍾離、張果老、藍采和、何仙姑、呂洞賓、韓湘子、曹國舅。
每一張臉孔下,都有一段被精心編排的“成仙之路”。
申公豹睜開眼睛,眼中閃過一絲冷意。他抬起右手,五指虛握,掌心浮現出一縷幽藍色的霧氣。這是《造化玉牒》所載的“入夢引”,能悄無聲息潛入生靈夢境,窺探記憶,甚至編織幻境。
“先從誰開始呢……”
他的目光落在畫卷中那張劍眉星目的面容上。
呂洞賓。
純陽真人,八仙之中最具慧根者,也是這場戲裏最關鍵的棋子之一。
申公豹身形一晃,化作一縷青煙,融入海風之中,悄無聲息地飄向蓬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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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島上,正值月夜。
仙山懸於東海之濱,雲霧繚繞間可見瓊樓玉宇,仙鶴銜芝,靈猿獻果。島中心有一處清幽洞府,名喚“純陽洞”,正是呂洞賓修行之所。
洞府深處,呂洞賓盤坐於雲床之上,雙目微闔,正行周天搬運之功。
他看上去不過三十許歲,面容俊朗,眉宇間有股說不出的灑脫氣度。身着一襲青袍,腰懸長劍,劍鞘上刻着兩個古篆:“純陽”。
這位純陽真人,此刻心神卻並不寧靜。
自從數日前在島上遇見了何仙姑、張果老等人,他便時常做些奇怪的夢。夢中有時是戰火紛飛的戰場,有時是金碧輝煌的宮殿,有時又是一片混沌未開的虛空。夢中總有個聲音在低語,聽不真切,卻讓他莫名心悸。
今夜,那聲音又來了。
“呂岩……呂岩……”
呂洞賓猛然睜眼。
洞府中空無一人,只有月光透過窗櫺灑在地上,一片清冷。
“又是錯覺麼?”他喃喃自語,正要重新入定,忽然覺得眼皮越來越沉。一股難以抗拒的困意襲來,他身子一歪,倒在雲床上。
這一次,夢境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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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的開端是一片桃林。
呂洞賓發現自己站在一棵巨大的桃樹下,滿樹桃花盛開如雲。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一雙少年的手,掌心還帶着練劍磨出的薄繭。
“這是……我十六歲那年?”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年他進京趕考,路遇一位道人。道人說他骨骼清奇,是修道的好材料,要收他爲徒。他拒絕了,說自己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道人笑了笑,留給他一本《道德經》,說日後若有緣,自會再見。
後來他果然高中狀元,卻因直言進諫被貶出京。心灰意冷之際,那位道人又出現了。
這一次,他拜了師。
師父的名字,叫漢鍾離。
“一切都很自然,不是麼?”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呂洞賓猛然轉身,看見一個黑袍道人不知何時站在了桃樹下。那人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海,正是申公豹。
“你是誰?”
“一個和你一樣,被安排好一生的人。”申公豹緩步上前,“呂洞賓,或者說——東華帝君轉世之身?”
呂洞賓瞳孔驟縮。
東華帝君!
這個名字在他記憶中若隱若現,像隔着一層濃霧。他隱約記得師父漢鍾離曾提過,說他前世有大來歷,與東華帝君有緣。但具體如何,師父總是語焉不詳。
“讓我幫你回憶一下。”申公豹抬起手,指尖點在呂洞賓眉心。
轟——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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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記憶,來自上古洪荒。
那是東華帝君執掌東方青木之氣的時代。他生於混沌,長於洪荒,與西王母並列爲先天大神,掌管三界男仙名籍。那段歲月漫長而逍遙,直到某一天,道祖鴻鈞召集群仙,商議封神之事。
紫霄宮中,三清並坐,西方二聖側立,女媧娘娘垂眸不語。
東華帝君坐在下首,聽見元始天尊說:“封神榜已定,然尚有變數。東華帝君執掌男仙名籍已久,氣運與天庭相連過深。爲免日後天庭獨大,帝君當入輪回,轉世重修。”
他想要反駁,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鴻鈞道祖緩緩點頭:“善。東華入世,當爲八仙之首,引領人間修道之氣,分潤天庭香火。”
太上老君補充道:“可讓其轉世爲呂岩,歷人間功名之苦,再遇鍾離權點化。如此,既全了道門教化之功,又可借其純陽之體,應三百年後佛道相爭之劫。”
他想要掙扎,身體卻如陷泥沼。
最後聽見的,是如來佛祖的聲音:“阿彌陀佛。呂洞賓證道之後,當與何仙姑有一段情劫。情劫過後,道心方固,可爲我佛門在東土留下一脈香火因緣。”
然後便是無盡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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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段記憶,來自五百年前。
那是呂洞賓剛剛拜漢鍾離爲師的時候。一日夜裏,他偶然聽見師父在與一位白須老道密談。
老道說:“呂岩前世記憶封禁可還牢固?”
漢鍾離答:“老君親自下的禁制,當無問題。只是此子慧根太深,時日久了恐生變故。”
“無妨。待八仙齊聚,共渡東海之時,借天地之力加固便是。倒是他與何仙姑那段情緣,安排得如何了?”
“已埋下因果。何瓊(何仙姑本名)乃是瑤池一株仙蓮轉世,天生親近純陽之氣。二人相遇,必生情愫。待情到濃時,再讓何瓊‘意外’隕落於東海,呂岩道心受創,從此斬斷塵緣,方可真正歸位。”
“善。此事關乎佛道兩教氣運分配,不可有失。”
腳步聲遠去。
躲在暗處的呂洞賓渾身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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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記憶,來自三天前。
蓬萊島上,八仙初次齊聚。
鐵拐李拄着鐵拐,笑呵呵地說:“老道我本是太上老君座下童子,因打瞌睡被貶下凡,歷劫歸位。”
漢鍾離搖着芭蕉扇:“貧道受老君之命,下界點化有緣。”
張果老倒騎毛驢:“老朽本是混沌初開時一只白蝠,受老君點化,應此劫數。”
藍采和手提花籃:“小仙乃天庭一株仙草所化。”
何仙姑手持荷花,眼波流轉間看了呂洞賓一眼:“奴家是瑤池仙蓮轉世。”
韓湘子吹着玉簫:“本爲天界樂神。”
曹國舅捧着玉板:“原是天庭文吏。”
每個人都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這一切理所當然。
只有呂洞賓覺得哪裏不對。
如果八仙的成仙之路都是被安排好的,那所謂的“逍遙自在”,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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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破碎。
呂洞賓猛然驚醒,渾身冷汗涔涔。
月光依舊灑在洞府中,一切都和入夢前一樣。但他知道,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醒了?”
申公豹的聲音從陰影處傳來。
呂洞賓翻身下床,長劍已然出鞘,劍尖直指那個黑袍道人:“你對我做了什麼?!”
“只是幫你想起了一些本該記得的事。”申公豹從陰影中走出,月光照在他臉上,映出一雙平靜如古井的眼睛,“如何?現在你還覺得,自己是憑本事修成的仙麼?”
呂洞賓握劍的手在顫抖。
那些記憶太真實了,真實到他無法否認。尤其是漢鍾離與那白須老道的對話——師父的聲音,他絕不會聽錯。
“爲什麼……”他聲音沙啞,“爲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些?”
“因爲有人需要棋子,就有人需要執棋人。”申公豹緩步上前,無視那柄指着自己的長劍,“呂洞賓,你前世是東華帝君,執掌東方青木,與西王母共列先天大神。如今卻成了別人棋盤上一枚任人擺布的棋子,甚至要被安排一段情劫,眼睜睜看着心愛之人‘意外’隕落……你甘心麼?”
“何仙姑……”呂洞賓猛然想起夢中那段對話。
何瓊會“意外”隕落於東海。
“看來你想起來了。”申公豹停下腳步,“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多麼美妙的傳說。可這傳說背後,是用一位仙子的性命,來成全你的‘道心堅固’。用你的情傷,來滿足佛道兩教的氣運分配。呂洞賓,這就是你想要的‘仙道’麼?”
長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呂洞賓踉蹌後退,靠在石壁上,臉色蒼白如紙。
“我……我該怎麼辦?”
“你有兩個選擇。”申公豹說,“第一,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按照他們的安排走下去。娶妻生子是假,情傷斷念是真,最後成爲八仙之一的純陽真人,享受人間香火,卻永遠活在被操縱的陰影裏。”
“第二呢?”
“第二,和我一起,掀翻這盤棋。”申公豹眼中閃過一道精光,“你繼續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但在關鍵時刻,做出自己的選擇。我會在暗中助你,幫你破除體內的記憶禁制,找回東華帝君的部分神通。待時機成熟——”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讓那些高高在上的聖人知道,棋子,也是會咬人的。”
洞府中陷入長久的沉默。
月光一寸寸移動,從東窗移到西窗。
終於,呂洞賓緩緩彎腰,撿起了地上的長劍。他撫摸着劍身上“純陽”二字,忽然笑了,笑容裏滿是苦澀:“我十六歲中狀元,二十歲被貶,二十三歲拜師修道,至今三百餘載。原以爲自己看透了紅塵,卻原來,連這‘看透’,都是別人讓我看透的。”
他將長劍歸鞘,抬頭看向申公豹:“我需要做什麼?”
“暫時什麼都不用做。”申公豹說,“繼續修煉,繼續與何仙姑交往,甚至——可以愛上她。”
呂洞賓眼神一顫。
“但你要記住,這份感情是你自己的選擇,不是被別人安排好的劫數。”申公豹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我會傳你一篇《破妄真經》,能助你穩固心神,逐漸破除體內的記憶禁制。待你恢復東華帝君三成修爲時,自會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
他屈指一彈,一點金光沒入呂洞賓眉心。
磅礴的經文如洪流般涌入識海,每一個字都閃爍着破除虛妄、直指本心的道韻。
“這經文……”呂洞賓震撼不已。
“本是東華帝君所創,被太上老君封禁了。”申公豹淡淡道,“物歸原主而已。”
他轉身走向洞口,忽然又停下腳步:“對了,八仙之中,並非所有人都甘心做棋子。鐵拐李前世是老君童子,知道的內情最多。韓湘子本爲天界樂神,最是厭惡束縛。何仙姑那邊……我會找機會與她一談。至於其他人——”
申公豹回頭看了呂洞賓一眼:“你自行判斷。”
話音落下,黑袍身影融入月光,消失不見。
洞府中只剩下呂洞賓一人。
他撫摸着眉心,那裏還殘留着《破妄真經》的餘溫。腦海中那些被塵封的記憶開始鬆動,屬於東華帝君的零碎片段不斷浮現。
東方青木之氣,執掌男仙名籍,與西王母共治昆侖……
“原來我本該是那樣的存在。”呂洞賓喃喃自語。
他走到窗邊,望向東海。
海面之上,明月高懸,波濤粼粼。而在視野盡頭,隱約可見其他幾座仙島的輪廓——那是鐵拐李、張果老、何仙姑等人修行的地方。
“八仙齊聚,共渡東海……”呂洞賓閉上眼睛,“真是好大一盤棋啊。”
他忽然想起何仙姑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
那個女子,知道自己的命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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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東海深處。
申公豹踏浪而行,《造化玉牒》在識海中緩緩翻頁,停在了何仙姑那一章。
“何瓊,瑤池仙蓮轉世。本爲西王母座下一株白蓮,受佛門點化,轉世爲人。命中注定與呂洞賓有一段情緣,情到濃時隕落東海,成全呂洞賓道心,亦爲佛門在東土留下一段‘紅顏薄命’的傳說,引人間香火。”
文字下方,是何仙姑的畫像。
畫中女子手持荷花,白衣勝雪,眉目如畫,眼中卻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哀愁。
“又是一個犧牲品。”申公豹輕聲嘆息。
他抬起手,掌心浮現出一朵白色蓮花的虛影。這是《造化玉牒》記載的“同源感應”之術,能感應到與瑤池仙蓮同源的氣息。
“找到你了。”
申公豹身形一晃,潛入深海。
下一站,該去會會那位“瑤池仙蓮”了。
這八仙的戲,既然要唱,就得唱出個不一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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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完)
下回預告:
深海白蓮知天命,瑤池舊事驚芳心;
八仙齊聚風雲起,誰在幕後執棋枰?
且看申公豹如何點醒何仙姑,又在東海之濱,布下怎樣一場逆轉命運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