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姜槐下過幾次山,卻從未有過如今日這般去的這麼遠。
以往,無非是去山腳的集市買點生活物資,順帶去小賣鋪買點零食打打牙祭,再蹭蹭電視啥的。
一來一回,不過兩三個小時。
今天,卻是要乘坐公交車了。
這如今人們司空見慣的交通工具,對於姜槐來說卻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
他手裏捏着一張紙,上面寫着將要乘坐的班次和換乘的路線。
這是那位善信給提供的友情幫助。
即便如此,善信還是不放心,把貼在牆上泛了黃的地圖撕了下來,塞給這個連手機也沒有卻要雲遊四方的年輕道長。
姜槐沒有拒絕,他的確很需要。
其實道觀裏也有一張地圖,不過那是建國前的,上面也不是雄雞,而是秋葉海棠。
等到了公交站台,天色已經徹底黑透。
不少候車的乘客頻頻打量着這位背着包袱的年輕道士,還有幾個嘻嘻哈哈的雙手合十打招呼,像是在體驗什麼新鮮事物。
其實道家用的是抱拳禮,也叫子午訣。
不過人家不是信衆,愛用什麼用什麼,就算是握手,姜槐也能接受,只要別像他看過的洋人電影那樣,見面親一口就行。
這一等,竟是等了許久。
公交車一輛一輛的來,又一輛一輛的走,卻始終沒有他要等的那輛。
正暗自懷疑是不是哪個步驟出問題了,忽覺身後被什麼東西輕輕戳了戳。
低頭一看,卻是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白白嫩嫩的,扎着好幾個沖天辮,很是可愛。
見姜槐回頭,她昂起小腦袋,脆生生的問道,“你是哥哥還是姐姐呀?”
她人小小的,聲音卻大大的。
周圍頓時笑聲一片,被這充滿童稚的問題逗樂了,感覺上了一天班的“屍體”暖洋洋的。
姜槐對這種問題早已習慣。
他長的本來就秀氣,天生一張冷白皮,眼角眉梢的線條也很柔和。
再加上留着長發,很多人都會錯以爲他是位坤道。
小姑娘的媽媽匆匆趕來,滿臉歉意,“不好意思啊,這孩子就愛和人搭話,冒犯道長了。”
“沒事,童言無忌。”
姜槐笑着擺擺手,蹲下身和小姑娘視線齊平,
“我是哥哥哦。”
“那哥哥你長得真好看,我叫湯圓,我們加個好友可以嘛!”
原來她不是被姜槐的打扮所吸引,而是因爲他手腕上的小天才手表。
想必在她看來,只要戴着這個,那便是同道中人。
“行啊。”
姜槐欣然接受,心中覺得有趣,沒想到自己的第一個好友竟然是位小朋友。
兩人唯一的共同點,恐怕就是都沒上過學吧。
莫非這就是人以群分?
加完好友,一輛公交車也緩緩駛來,正是他要等的那輛。
正要準備上車,小姑娘卻突然拉住他的衣角,語氣嬌憨:
“哥哥,你也要坐這一班嗎?我和媽媽也是呦!”
說罷,一馬當先,撅着小屁股擠上車,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竟是沒付錢。
姜槐則沒這個待遇,從懷裏掏出一個疊的整整齊齊的手帕,打開之後是功德箱裏的零錢。
都是些散碎面值,最大的一張不過二十。
等付完錢,車上哪還有他的座位?
姜槐也不以爲意,正要找個地方站着,忽聽剛結識的小友在某處招呼他。
“這裏!”
車裏聲音嘈雜,她的聲音高高飄在最上層,很容易分辨。
姜槐尋聲望去,就見小姑娘一骨碌爬到她媽媽的懷裏,空出一個位置來,對着他豪邁招手示意。
感情她上車那麼快是占座位來了。
“謝謝你了。”
姜槐眼中笑意溫和,對着母女倆點點頭,抱着包袱坐下。
小姑娘愈發開心,好像覺得爲好朋友做了一件大事,在媽媽懷裏扭來扭去,還指着自己的電話手表,問姜槐的網名怎麼念。
她媽媽有些尷尬,哪有當人家面讀網名的?
但拗不過自家閨女,只得快速掃了一眼,小聲念道,“常清。”
“常清?”
小姑娘含糊着復述一遍,雙目圓睜,大大的疑惑,“常清是什麼意思?”
這就超出她媽媽的知識範圍了。
本想隨意糊弄過去,反正小孩子的好奇來的快去的也快。
沒曾想,那個長得很秀氣的小道長轉過身來,很認真的說道:
“常清,出自“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是《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中的一句話。”
“太上老君?”
小姑娘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共同話題,
“我知道,把孫悟空關進煉丹爐裏的那個壞人。”
“對。”
姜槐笑着點頭,也沒爲自家祖師爺辯解一二的意思。
“那他還說什麼了?”
“真常應物,真常得性;常應常靜,常清淨矣。”
“什麼意思?”
“大體就是用那真常不變的道理,去應對萬事萬物,真實不虛的去作,便能得到萬物的真理......”
姜槐很耐心的解釋着,絲毫不因面前是一個懵懂稚童而有所敷衍。
此情此景,反而讓他想起自己當年聽師父講經說法的時光。
一樣的東問西問,一樣的口不擇言。
師父則會故作神秘的“噓”一聲,說舉頭三尺有神明,然後讓他摸着木頭連“呸”三聲。
慢慢的,原本嘈雜的車廂漸漸安靜下來,不論男女老少都被這一問一答所吸引。
哪怕他們和小姑娘一樣聽的一知半解,卻也被這種氣氛所感染。
這擱在以前,可不就是傳道嘛!
這輛穿梭在繁華都市的公交車裏,恍如蕩漾起一股來自山野間的微風,替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吹去內心的浮躁。
這和玄學無關。
所謂道,本就不是教人們燒香磕頭,而是一種“順其自然”的處世思想,和當下“勤勞致富、吃苦耐勞”的普世觀念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
反而前者,可能更加適合如今早就超負荷的人們。
他們聽了一輩子的“努力奮鬥”,卻很少有人對他們說“歇一會吧。”
公交車停停走走,車上的人也換了一批又一批。
姜槐卻不再解釋道家經典,而是說起兒時的一些趣事。
用竹竿捕蟬,用柳葉吹曲,去河邊釣蝦......
小姑娘聽得眼睛亮晶晶的,也說了一些她覺得有趣的事。
哪個商場的兒童樂園比較好玩,麥當勞的薯條比肯德基的好吃......
又過了幾站,窗外的景色慢慢變得繁華。
小姑娘的媽媽打斷這對萍水相逢卻格外投緣的忘年交,歉然道,
“小師傅,我們要到了,您這是要去哪裏?”
“夫子廟。”
姜槐輕聲應了一句,知曉緣分已盡,從此茫茫人海應該再難相遇了。
當即解開包袱,取出一把梳子遞給小姑娘,
“這是我閒暇時親手做的,不是什麼名貴木頭,就是普通桃木而已,你留着梳頭,冬天不會被電。”
“這怎麼好意思。”
小姑娘的媽媽有些措手不及,連連拒絕。
倒不是怕被騙。
經過剛才的短暫相處,她覺得眼前這位道長雖然年紀輕輕,卻是個有真本事的,和那些招搖撞騙的假道士截然不同。
只是單純的不好意思而已。
而且道士和桃木的組合,總讓她覺得這把梳子價值匪淺。
成年人只看價值,孩童卻只看情誼。
小姑娘坦然接過,反手從她媽媽拎着的塑料袋裏拿出一袋熱氣騰騰的包子遞給姜槐,
“哥哥,這個給你,我最愛吃的那家。”
“謝謝。”
姜槐同樣坦然受之,正好有點餓了。
車上乘客皆帶着“姨母笑”看着眼前這一幕,竟是沒有一個玩手機的。
若是老君有靈,想必也會哈哈大笑,說上一句,
“那西方佛陀傳經東土,需黃金來換,我這道理卻只值幾個包子,誰的更甚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