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星期二的太陽照常升起,但對東安來說,一切都變了味。
早晨七點,手機準時響起。不是鬧鍾,是騰瑾。
“東安!我真是要被你氣到早產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幾乎在顫抖,“曹行昨晚給我打電話,說你全程心不在焉,還帶着個孩子——我不是讓你別帶東岑嗎?!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東安把手機拿得離耳朵遠了些,縮在被窩裏小聲辯解:“姐,我錯了......”
“錯?你知道我托了多少關系才約到曹行嗎?人家是證券公司高管,年薪百萬,要不是看在我老公面子上,誰願意來相這個親!”騰瑾越說越激動,“你現在給我說實話,昨天晚上到底怎麼回事?怎麼曹行還說你把人家認錯了?”
東安心裏咯噔一下。
“我......我就是走錯桌了......”她聲音越來越小。
電話那頭沉默了五秒。
然後,騰瑾深吸一口氣,用一種近乎平靜的、但更可怕的語氣說:“東安,今天下班後,來我家一趟。我們,好、好、聊、聊。”
電話掛了。
東安盯着天花板,感覺自己像條擱淺的魚。完了,這次真的把騰瑾惹毛了。
“媽,”東岑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小家夥已經自己穿好校服,背好了書包,“你又惹瑾姨生氣了?”
“什麼叫‘又’......”東安有氣無力地爬起來,“趕緊的,上學要遲到了。”
把東岑送到學校後,東安踩着依舊嘎吱作響的高跟鞋往公司走。每走一步,都覺得自己像在踩高蹺,隨時可能摔個狗啃泥。
一進辦公室,她就感覺氣氛不對。
“喲,咱們的大設計師來啦?”對桌老王第一個開口,聲音拖得老長,“昨天相親相得怎麼樣啊?成功沒?”
隔壁工位的小林立刻湊過來:“肯定成功了!你看東安姐今天這黑眼圈,嘖嘖,昨晚沒少聊吧?”
就連平時最安靜的設計助理小美,也偷偷從隔板後面探出頭,眼睛裏閃着八卦的光。
東安擠出一個假笑:“沒成,黃了。”
“哎呀可惜了,”老王搖頭晃腦,“我看你昨天那打扮,還以爲這次十拿九穩呢。”
東安沒再接話,默默坐到自己的工位上。電腦開機,屏幕上還留着上周沒做完的酒店大堂設計方案。她盯着那些線條和色塊,突然覺得一陣疲憊襲來。
手機震了一下,是應珊發來的微信:“聽說你昨天相親又搞砸了?晚上出來喝一杯?姐姐我請你。”
東安苦笑,回了一句:“今晚得去我姐那兒挨罵,改天。”
放下手機,她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這個方案已經改了八遍,客戶還是不滿意。老板昨天下了最後通牒:今天下班前再不交出讓客戶點頭的方案,這個項目就轉給別人做。
這意味着,這個季度的獎金泡湯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東安盯着屏幕,試圖從那些已經被她看爛的圖紙裏找到新的靈感。但腦子裏亂糟糟的——騰瑾生氣的臉、東岑早上出門時擔憂的眼神、還有昨天那雙深褐色的眼睛......
該死,怎麼又想到那個人了。
她甩甩頭,端起已經涼透的咖啡灌了一大口。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倒是讓她清醒了幾分。
下午三點,手機再次震動。是個陌生號碼。
東安皺了皺眉,接起來:“喂,您好?”
“請問是東岑的媽媽嗎?”電話那頭是個溫和的女聲,“我是東岑的班主任,劉老師。”
東安心裏一緊:“劉老師您好,請問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東岑今天在學校和同學發生了一點沖突,”劉老師的聲音裏帶着歉意,“他把同學打傷了,對方家長現在在學校,情緒比較激動。您方便的話,最好能來學校一趟。”
東安手裏的筆“啪”地掉在地上。
“打、打傷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抖,“嚴不嚴重?東岑呢?他有沒有事?”
“東岑沒事,只是臉上有點擦傷,”劉老師壓低聲音,“但對方孩子......傷得有點重。您還是盡快過來吧,我們正在辦公室調解,但對方家長不太配合。”
“我馬上來!”
東安幾乎是彈起來的。她抓起包就往門外沖,甚至忘了和主管請假。
“東安!你去哪?方案呢?!”身後傳來主管的喊聲。
“急事!回來再說!”她已經沖進了電梯。
一路上,東安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腔。東岑打架?怎麼可能?那孩子從小到大都乖得不像話,連跟人紅臉都少有。怎麼會動手?還把人家打傷了?
出租車在學校門口停下時,東安的手心裏全是汗。
她幾乎是跑着沖進教學樓,高跟鞋在空曠的走廊裏發出急促而慌亂的響聲。三年級教師辦公室的門虛掩着,裏面傳來一個尖銳的女聲:
“小小年紀下手這麼狠!你們學校怎麼教的學生?!”
東安推開門。
第一眼,她就看見了站在牆角邊的東岑。小家夥校服外套的扣子掉了一顆,左邊臉頰上一道明顯的紅痕,嘴角還破了點皮。但他站得筆直,小拳頭攥得緊緊的,眼睛死死瞪着地板,一副倔強的模樣。
他旁邊站着劉老師,一個三十多歲的女教師,此刻正一臉爲難地試圖安撫對面那個叉着腰、滿臉怒容的中年女人。
而辦公室的沙發上,坐着一個胖胖的男孩,右眼烏青一片,胳膊上纏着紗布,校服襯衫的袖子被扯裂了一道口子。他正小聲抽泣着,時不時偷瞄東岑一眼。
“東岑媽媽,您來了。”劉老師看到她,明顯鬆了口氣。
東安快步走到東岑身邊,蹲下身,輕輕碰了碰他臉上的傷:“疼不疼?”
東岑搖搖頭,依舊盯着地板。
“你就是這孩子的家長?”那個中年女人立刻轉向東安,上下打量着她,眼神裏的輕蔑毫不掩飾,“你看看你兒子把我兒子打成什麼樣了!今天這事沒完!”
東安站起身,把東岑往身後護了護:“這位家長,事情還沒弄清楚,您先別急着下定論。東岑不會無緣無故打人。”
“不會無緣無故?”女人聲音陡然拔高,“難道是我兒子先惹他的?我兒子可是年級前十的優等生!誰知道你家孩子怎麼回事,跟個野孩子似的——”
“你說誰是野孩子?”東安的聲音冷了下來。
辦公室裏的空氣凝滯了一瞬。
劉老師趕緊打圓場:“兩位家長都冷靜一下。東岑媽媽,是這樣的,課間休息時,東岑和李浩在走廊裏起了沖突,幾個同學看到是東岑先動的手。具體原因......兩個孩子都不肯說。”
東安看向東岑:“東岑,告訴媽媽,爲什麼打架?”
東岑咬着嘴唇,不說話。
“你看!他自己都說不出來!”李浩媽媽又嚷起來,“這就是心虛!劉老師,這種有暴力傾向的學生,必須開除!不然以後誰還敢把孩子送到你們學校?”
開除?
東安腦子裏嗡的一聲。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新蹲到東岑面前,握住他冰涼的小手,聲音放得很輕很輕:“東岑,媽媽相信你。但你得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好嗎?”
東岑抬起眼睛。那雙總是亮晶晶的眼睛裏,此刻蒙着一層水汽,還有壓抑的委屈和憤怒。
他嘴唇動了動,聲音小得像蚊子哼:“他......他說我沒有爸爸。”
東安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他說我是野孩子,”東岑的聲音漸漸大起來,帶着哭腔,“說我是沒爸要的野種......還說了好多難聽的話......我讓他閉嘴,他不聽......我......”
他說不下去了,眼淚終於掉下來,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
辦公室裏一片死寂。
李浩媽媽的臉色變了變,但很快又強硬起來:“小孩子吵架說點氣話怎麼了?你兒子就能因爲這個把人打成這樣?這下手也太狠了!”
東安緩緩站起身。她感覺自己的手在發抖,但不是因爲害怕。
“劉老師,”她轉向班主任,聲音平靜得可怕,“東岑打人是不對,我替他道歉。醫藥費、精神損失費,該賠多少我賠。但是——”
她轉身,直視着李浩媽媽:“您的兒子,必須爲他說過的話,向東岑道歉。”
“憑什麼?!”李浩媽媽尖叫起來,“我兒子都被打成這樣了,還要道歉?你有沒有搞錯?!”
“就憑他侮辱我的孩子。”東安一字一句地說,“如果您兒子不道歉,那麼抱歉,醫藥費我一分錢也不會出。我們可以走法律程序,讓警察來判斷,校園欺凌和正當防衛,哪個性質更嚴重。”
“你、你威脅我?!”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時,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了。
一個穿着西裝、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沖了進來,滿臉怒容:“誰敢打我兒子?!活膩了是吧?!”
東安轉頭,然後整個人僵住了。
進來的人,是她公司的老板,王建國。
而沙發上的李浩,看到男人後立刻哭得更大聲了:“爸爸!他打我!好疼啊爸爸!”
王建國看到東安,也愣住了。他的臉色從憤怒轉爲驚訝,再轉爲一種混合着厭惡和得意的復雜表情。
“東安?”他眯起眼睛,“原來是你兒子打了我兒子?”
劉老師顯然認識王建國,這位給學校捐過一棟圖書館的榮譽家長。她的態度立刻變得恭敬起來:“王總,您怎麼來了?這事我們正在調解......”
“調解什麼?”王建國大手一揮,直接走到東安面前,指着她的鼻子,“東安,你現在立刻讓你兒子給我兒子道歉!然後你自己,明天不用來公司上班了!”
辦公室裏鴉雀無聲。
東安看着眼前這張油膩而囂張的臉,突然覺得一陣惡心。她想起過去兩年在這個男人手下受的窩囊氣,無止境的加班、被搶走的項目、莫名其妙的扣薪......
然後她想起東岑臉上的傷,想起那句沒爸要的野種。
血液沖上頭頂。
“王總,”她開口,聲音清晰而冰冷,“第一,是您兒子先侮辱東岑,東岑才動的手。第二,該道歉的是您兒子。第三”
她上前一步,幾乎和王建國臉對臉:“那份破工作,老娘早就不想幹了!開除我?行啊,記得把賠償金打到我卡上!”
說完,她一把拉起東岑的手,轉身就往門外走。
“東安!你給我站住!”王建國在身後咆哮。
東安沒回頭。她挺直背脊,牽着東岑,一步一步走出辦公室。高跟鞋踩在地磚上,發出清脆而堅定的聲響,不再慌亂,不再遲疑。
走廊裏,夕陽從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把母子倆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走出教學樓時,東岑忽然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媽,”他小聲說,“對不起。”
東安停下腳步,蹲下身,認真地看着兒子哭花的小臉:“該說對不起的不是你。是媽媽對不起你,讓你受委屈了。”
她伸手,輕輕擦掉東岑臉上的淚痕:“記住,你從來都不是野孩子。你有媽媽,媽媽很愛你,這就夠了。”
東岑用力點頭,眼眶又紅了。
東安站起身,深吸了一口傍晚微涼的空氣。失業了,兒子可能也要被退學,未來一片茫然。
但奇怪的是,她心裏反而前所未有地輕鬆。
“走,”她重新牽起東岑的手,“回家。媽媽今晚......給你做好吃的。”
東岑的表情瞬間變得驚恐:“不、不用了吧媽......我們還是點外賣......”
“不行,必須吃我做的。”
“爲什麼啊!”
“因爲,”東安拉長聲音,在兒子絕望的目光中,緩緩吐出四個字,“我、心、情、不、好。”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母子倆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街道盡頭。而辦公室裏,王建國暴怒的吼聲和班主任焦頭爛額的勸解聲,都被關在了那扇厚重的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