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延支路前行,經過兩排楊樹,湖面有冰,夜晚靜謐無聲,紅牆在暗色調裏更顯莊重,繼續往前行駛,車子停在一棟十分有底蘊的宅子面前。
後排人單手托頜閉目養神,宋秩低聲道:“先生,到家了。”
周裏京掀開眼皮,眼裏還留三分惺忪。
“新年快樂。”他打開車門,又補充一句,“辛苦一年,難得的假期,好好休息。”
此番回京,前期工作必然龐雜瑣碎,養精蓄銳,很有必要。
邁入門檻,先看影壁上一副‘魚戲蓮葉間’浮雕,走廊道,客廳裏婦人未睡,蘇阮音肩披紅色羊絨毯,端莊尊貴。
“小山。”
周裏京換鞋進屋,沉聲道:“媽,還沒睡。”
蘇阮音走近,滿目落柔:“你不回,我哪裏睡得着。”
兒行千裏母擔憂。
她接過一杯溫水遞與他面前,輕聲詢:“喝酒了。”
“沒多喝。”
蘇阮音順勢坐在他身旁,對他此次行程安排稍有詫異,思忖片刻,旁敲道:“你江爺爺身體還好?”
他回:“看上去還精神。到了節日,人逢喜事精神爽。”
蘇阮音點頭,隨意將茶幾上擺放的水果往他面前推了推:“聽說他孫女也回來了,你們碰到了?”
周裏京面色平靜,輕輕嗯了聲。
她思疑:“那女兒叫什麼來着?”
“江映西。”
“對對對,好像是叫這個名兒。”
周裏京輕靠着沙發,眼神極其清淡地瞥過婦人的臉,她哪裏不知這些基礎信息,分明是在沒話找話。
“她好像是個導演啊,很有才華。”
他抿了口水,視線只差將她挑破,你都知道,何必又來問我?
蘇阮音笑笑,眉眼燦然:“你明知媽媽心意。”
相坐無言。
起個小名原意是希望他像山一樣挺拔,卻沒想如山一樣沉悶,半天擠不出三兩句話。
蘇阮音追問:“你怎麼考慮?”
靜思幾分,他說:“不着急。”
“還不急!”蘇阮音這次接話,急切幾分,“起先你找借口推脫,說什麼沒定下來之類的,媽媽都理解,但這不是調回來了,修身齊家,別讓你爸在外還得分半顆心去應付你的婚事。”
周裏京不解。
蘇阮音又道:“你是我蘇阮音的兒子,沒人惦記?”
他:……
感情誇自己。
雖含些水分,但事卻如此,推辭多了,難免得罪人。
周家這樣的家庭,想攀交的不在少數。
“再議吧。”他起身,稍顯疲乏。
再議,再議。
她逮着人不容易。
蘇阮音在身後苦口婆心:“那我操辦了啊。”
他駐足,回身看她,眼底無奈。
“過完年再說吧。”
蘇阮音終於露出笑臉,急步靠近:“好好好,先過年。”
只要鬆口就好辦了。
她哼着小調子先行一步,整個人又充滿活力,剛才臉上憂愁一掃而空。
周裏京望着她背影,遲遲未邁步,兜裏手機震動,是周恬:
【哥,嚴防死守啊,千萬不要落入媽的計謀。】
因爲某恬知道,只要哥這關被媽攻破了,下個上絞架的就是她。
【哥,咱們有骨氣,要寡就寡到底!】
也不知她在那頭獨自燃什麼…
周裏京按熄屏幕,上樓。
翌日。
下了一晚雪,地面積起厚厚一層,銀裝素裹。
江映西睜眼,緩神,終於睡到自然醒,好滿足。
手裏拿着牙刷,點開手機關注娛樂新聞。
有幾條電影熱搜詞條。
#‘新人導演’睽違之作#
#懸疑片掛春節檔 內核過硬?#
當然更多是有關電影男主角的討論,這兩年紅透兩岸的邊希。
有關討論點:
#首次拍電影選擇女導演#
很有意思和話題討論度的詞條,瞬間引起在線超十萬話題量。
但更多是粉絲標:
#期待片中哥哥的打戲#
#高質量光膀子戲碼/流鼻血#
匆匆過了眼,點進群聊天,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倒計時期間,大家都沉默如雪,待到明日見真章。
制片人袁瓚發來消息。
線上數據實時更新,目前票房占比、排片占比以及上座率都在穩步上漲,即在預料之中,又在期待之外。
她不能在看手機了,不然這一天沒辦法平靜。
早知道就該找個荒無人煙的島嶼,去住半個月,等風平浪靜了再回來。
出門,客廳裏坐着江木占。
他戴着老花眼鏡,保留着老一輩的習慣,在看報。
見她出來,把眼鏡往下一勾,之後便起身跟着進餐廳。
“您還沒吃呢?”
“等你。”
江映西說:“何必跟自己的肚子較勁。”
他輕哼一聲,越老越小,脾氣來得莫名其妙。
吃了口粥,她抬起眼皮看他:“大清早,誰又惹您生氣了?”
江木占敲碎雞蛋,嘴裏碎碎念:“脖子是怎麼回事。”
看來小助理已被老爺子攻克。
“給小衛塞了個大紅包吧。”買通她身邊人,老爺子一貫作風,江映西笑着說,“人家好不容易放個假,您別去打擾她。”
他放下剝了一半的雞蛋,語調嚴肅幾分:“回答爺爺的問題。”
會看臉色的人此刻已老實。
江映西攤攤手,囫圇應付:“道具出了點小問題。”
涉及一場舉足輕重的戲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女演員,那場戲是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裏逃出來,即將看到曙光卻被嫌疑人找到,雙方較量時頸上被電線纏繞,高台上道具組操作失控,好在她腦子反應快,才將傷害降到最低。
後來大家都嚇出一身冷汗,拍到想要的鏡頭太不容易。
下來側頸流血不止,袁瓚跟副導馬勳舟後怕到手指發抖,江映西一直說沒事兒,去醫院簡單包扎後又回到片場,大家沒再說什麼,敬意藏至心中。
江木占關切的目光落在她頸子上,片刻又離開,深沉道:“你是整個隊伍的統籌,兜底的人,萬事離不得你,不要抓小放大,得了芝麻丟了西瓜,隋珠彈雀。
戲是假的,人是真的。”
江映西沉默半晌,低垂着視線幽幽道:“但那一刻就是真的。”
一大早飯桌上氣氛尤顯低迷。
整個團隊的人都知道,江導就是個極其較真兒、嚴苛的人,她在片場跟私下裏完全是兩個人,鏡頭不行拍到滿意爲止,人不行就換人,可以慢,但不能‘爛’。
所以袁瓚深知她性子,在片場,幾乎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您從小教我的,凡事應當竭力成,任其果爲三千外,不違心。”她說。
老爺子鼻尖呼出沉息,自曉得辯不過她。
她打小心思細膩,愛好藝術,琴棋書畫道道通,就是對管理公司沒興趣,同樣是‘流水線’的事兒,她硬是沒半分心思。
重新拿起雞蛋,剝開,放她面前盤裏。老人語調稍帶深意:“翻過這個年,爺爺九十五歲了,我這顆心再承受不了半片雪花。”
也不能再受半點刺激。
她抬起頭,看他臉上每一條皺紋裏都藏着段故事。
白叔端着甜點上來,是她喜歡吃的桂花酥酪。
待人走了,江映西問:“您生病這麼大的事爲什麼瞞着我。”
老人將狡黠的目光轉到她臉上,渾不吝道:“就許你瞞我受傷的事,不許我瞞你生病的事?什麼道理。”
江映西:……
這老頭,年輕時那股紈絝又出來了。
“一碼歸一碼,別相提並論。”江映西不買賬,勢必要讓他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我萬一來不及,您豈不得孤零零地死。”
老頭子不惱反笑,這似乎才是爺孫倆的常態。
“小猢猻,大過年別說這些掃興的話。”他轉移話題,“你也老大不小了,過完年,去見見顧叔叔的兒子。”
江映西在大腦裏搜索片刻,顧叔叔的兒子…顧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