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這的確良布拉吉,有藍色的嗎?”
一道熟悉到刻進骨子裏的聲音,帶着幾分顯擺和不耐煩,在蘇尤梨耳邊響起。
蘇尤梨伸向貨架的手,微微一頓。
她緩緩轉過身,目光越過掛滿各色布料的櫃台,精準地落在了不遠處那個正挑挑揀揀的身影上。
王府井百貨大樓,京市最繁華的地界。
這裏什麼都是新的,什麼都是稀罕的。
從蘇聯進口的“莫斯科”牌糖果,到上海產的“蝴蝶”牌縫紉機,再到櫃台裏那些需要外匯券才能買到的進口化妝品,每一樣都散發着誘人的光芒。
蘇尤梨今天特意換上了一件半舊的灰布褂子,頭發隨意地挽在腦後,臉上不施粉黛,看起來就像個剛從鄉下進城,被眼前的繁華晃花了眼的普通女人。
她刻意避開了人流,在賣布料的角落裏磨蹭了許久,就像一只極有耐心的獵手,等待着獵物自己撞進陷阱。
現在,獵物來了。
還不止一個。
柳玉芬正一臉挑剔地對着售貨員指指點點。
她穿着一身嶄新的毛呢套裙,頭發燙成了時下最時髦的卷花,脖子上還掛着一串細細的金鏈子。
四年不見,她非但沒老,反而被金錢和安逸的生活滋養得愈發容光煥發。
在她旁邊,站着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姑娘。
不是“蘇寶珠”又是誰?
蘇寶珠穿着一件鵝黃色的連衣裙,腳上是白色的半高跟皮鞋,手裏還拎着一個精致的小皮包。
她臉上畫着淡妝,嘴唇塗得紅豔豔的,正一臉不耐煩地催促着:“媽,你快點啊,錢浩哥還在外面等我們呢,讓他等急了不好。”
“急什麼?”柳玉芬頭也不回地呵斥道,“男人就不能慣着!你馬上就要嫁進錢家當少奶奶了,得拿出架子來。這件藍色的布拉吉是給你表妹買的,可不能馬虎。”
她嘴上這麼說,臉上卻帶着壓抑不住的得意。
嫁進錢家當少奶奶,這幾個字,她說得又響又亮,生怕周圍的人聽不見。
蘇寶-珠被她說得面露嬌羞,但眼裏的得意卻比她媽還濃烈。
她眼波流轉,享受着周圍人投來的羨慕目光,仿佛自己已經是高高在上的鳳凰。
蘇尤梨看着這對母女,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攥緊。
她調整了一下呼吸,壓下心頭翻涌的恨意,然後抬起腳,慢吞吞地,朝着那對母女走了過去。
她的腳步很輕,像一只貓。
柳玉芬正拿着一塊的確良布料在身上比劃,嘴裏還在跟售貨員討價還價。
“同志,你看我買這麼多,就不能再便宜點?都是老主顧了……”
“媽!”蘇寶珠不耐煩地跺了跺腳。
就在這時,一道輕飄飄的,帶着幾分不確定的聲音,在她們身後響起。
“是……柳阿姨嗎?”
柳玉芬的身體猛地一僵。
這個聲音……
她緩緩轉過身,當她的目光觸及到蘇尤梨那張臉時,整個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樣,瞳孔驟然收縮!
“你……你……”柳玉芬的嘴唇哆嗦着,指着蘇尤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怎麼可能!
這個小賤人怎麼會在這裏?
她不是早就被賣到邊境那些肮髒的地方,不知道死在哪個山溝裏了嗎?
她怎麼會出現在京市?
“你是什麼人?亂認親戚!”蘇寶珠沒見過蘇尤梨,她被帶進蘇家的時候,蘇尤梨已經被送去了寄宿學校,後來更是直接“失蹤”了。
她看着眼前這個穿着土氣、面黃肌瘦的女人,眼神裏充滿了鄙夷和嫌惡。
蘇尤梨沒有理會蘇寶珠,她的目光,自始至終都落在柳玉芬那張因爲驚恐而扭曲的臉上。
她往前走了一步,臉上擠出一個怯弱又討好的笑。
“柳阿姨,真的是你啊!我是尤梨啊,蘇尤梨!你不認識我了嗎?”
蘇尤梨!
這三個字,像一道驚雷,在柳玉芬的腦子裏炸開。
她怎麼可能不認識!
這張臉,化成灰她都認識!
這張酷似那個短命女人的臉,是她午夜夢回時最深的恐懼!
恐懼過後,便是滔天的憤怒和鄙夷。
柳玉芬迅速鎮定了下來。
她上下打量着蘇尤梨這一身寒酸的打扮,看着她那張蠟黃的小臉,心裏的那點驚慌瞬間就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原來是個要飯的。
也是,從那種地方逃出來,沒餓死就算命大了,還能指望她過上什麼好日子?
想到這裏,柳玉芬那顆懸着的心徹底放了下來。
她冷笑一聲,環抱着雙臂,居高臨下地看着蘇尤梨。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這個小災星。”
柳玉芬的語氣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刻薄和厭惡。
“你不是早就失蹤了嗎?怎麼,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跑到京市來要飯了?”
她故意把“要飯”兩個字說得很大聲,引得周圍的顧客和售貨員都紛紛側目。
蘇寶珠一聽,也立刻明白了眼前這個女人的身份。
原來就是那個傳說中,被她媽賣掉的,前頭那個爹留下的拖油瓶!
蘇寶珠的眼神瞬間就變了,鄙夷之中又帶上了幾分好奇和玩味,像是看着什麼有趣的動物。
“喲,原來你就是蘇尤梨啊。”蘇寶珠捏着嗓子,陰陽怪氣地說道,“我還以爲你早就死了呢。怎麼,這是來找我媽要錢的?”
她一邊說,一邊從自己的小皮包裏,慢悠悠地掏出幾張毛票,捏在兩根手指間,像是施舍乞丐一樣,遞到蘇尤梨面前。
“喏,拿着吧,看你這可憐樣,估計好幾天沒吃過飯了吧?”
“這點錢夠你去國營飯店買幾個肉包子了,吃完了趕緊滾,別在這兒礙眼,髒了我們的地方。”
周圍傳來幾聲壓抑的竊笑。
一道道帶着同情、鄙夷、看熱鬧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蘇尤梨的身上。
蘇尤梨的身體微微顫抖着,她低着頭,似乎被這對母女的羞辱打擊得抬不起頭來。
她放在身側的手,指甲已經深深地嵌入了掌心的嫩肉裏。
血珠,順着掌紋,一滴一滴地滲了出來。
很好。
就是要這樣。
罵得越難聽越好,羞辱得越徹底越好。
因爲她們現在站得有多高,待會兒就會摔得有多慘!
看到蘇尤梨這副“可憐”的模樣,柳玉芬心裏的最後一點疑慮也煙消雲散了。
她只覺得暢快淋漓。
這個小賤人,就該被踩在泥裏!
“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滾!”柳玉芬不耐煩地呵斥道,“看你這晦氣的樣子,真是倒胃口!保衛科呢?保衛科的人在哪兒!”
她扯着嗓子喊了起來。
“這裏有個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女流氓,在這裏騷擾顧客!快把她抓起來!”
百貨大樓的保衛科來得很快。
兩個穿着制服,戴着紅袖章的中年男人聞聲趕了過來。
“怎麼回事?”爲首的那個男人一臉嚴肅地問道。
柳玉芬立刻換上了一副受害者的嘴臉,指着蘇尤梨,添油加醋地告狀。
“同志,你們可算來了!這個女人,鬼鬼祟祟地跟了我一路,我看她就是個小偷!想趁着人多偷我們東西!”
“我們家寶珠馬上就要嫁給建設局錢局長的兒子了,這要是在這兒出了什麼事,你們百貨大樓擔待得起嗎?”
柳玉芬故意把“錢局長”三個字咬得極重。
果然,那兩個保衛科的人一聽,臉色立刻就變了。
錢局長?那可是他們得罪不起的人物。
他們看向蘇尤梨的眼神,瞬間變得不善起來。
“你,跟我走一趟!”爲首的保衛科幹部指着蘇尤梨,厲聲喝道。
蘇尤梨抬起頭,那張小臉上滿是驚恐和無助,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仿佛隨時都會掉下來。
“我……我不是小偷……我只是……只是看到柳阿姨,想跟她打個招呼……”她怯生生地辯解着,聲音小得像蚊子哼。
“少廢話!有什麼話去保衛科說!”另一個保衛科的人已經伸手來抓她的胳膊。
蘇寶珠和柳玉芬母女倆,站在一旁,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的冷笑。
跟她們鬥?
這個小賤人還嫩了點!
今天非要讓她進局子蹲幾天,讓她知道知道,現在的京市,是誰的天下!
蘇尤梨被那人粗暴地拉扯着,身體踉蹌了一下,眼看就要被拖走。
周圍的人指指點點,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爲她說一句話。
絕望,無助。
這一幕,和四年前那個被推上人販子卡車的夜晚,何其相似。
只是,這一次,蘇尤梨的眼底,沒有恐懼。
只有一片冰冷的,等待着好戲開場的平靜。
就在保衛科的人準備把蘇尤梨強行帶走的時候。
“住手!”
一道洪亮的聲音,如平地驚雷般,在嘈雜的百貨大樓裏炸響。
緊接着,一陣整齊劃一,鏗鏘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道路。
只見一個穿着筆挺軍裝的年輕勤務兵,帶着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快步走了過來。
那氣勢,那威嚴,瞬間就鎮住了全場。
百貨大樓裏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陣仗給嚇住了。
這是……出什麼大事了?
柳玉芬和蘇寶珠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那兩個保衛科的人更是嚇得腿都軟了,抓着蘇尤梨的手下意識地就鬆開了。
在所有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
那個領頭的勤務兵,徑直走到了蘇尤梨的面前。
他站定,雙腳“啪”地一聲並攏,身姿挺拔如鬆。
然後,對着眼前這個穿着破舊,看似無助的女人,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聲音洪亮,響徹整個大廳。
“嫂子!車已經備好了!”
“首長在外面等您,等得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