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汐沒管周圍那些恨不得把脖子伸斷的鄰居,踩着半跟涼鞋,徑直走到了那輛漆黑鋥亮的紅旗轎車旁。
車窗貼着深色的膜,像只蟄伏的巨獸,看不清裏頭的情形。
站在車門邊的警衛員眼神銳利,手下意識地往腰間按了按,剛要上前阻攔,車窗玻璃“滋——”地一聲,緩緩降下了一半。
一股足勁的冷氣順着窗縫溢了出來,在這悶熱的傍晚激得人起了層雞皮疙瘩。
車後座坐着的男人並沒有想象中那種老幹部的暮氣,反倒是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他正低頭看着手裏的一份文件,鼻梁上架着副金邊眼鏡,聽到動靜這才微微側頭,目光透過鏡片,沒什麼表情地在林汐身上刮了一記。
那是一種久居上位慣於審視獵物的眼神。
旁邊的廠長張國邦早就弓着腰湊了上來,汗順着腦門往下淌,剛想開口介紹卻被林汐搶了先。
“車裏冷氣雖足,到底憋悶。”
林汐沒露半點怯,反倒像是遇見了多年未見的老友,隨手搖了搖手中的檀香扇,嘴角噙着三分笑,
“既然是沖着陸川來的,不如上樓喝口熱茶?正宗的明前龍井,比車裏的空調去火。”
張國邦嚇得臉都綠了,兩條腿肚子直轉筋,那是省裏特批護送下來的財神爺,平日裏他去匯報工作連坐都不敢坐,林汐這娘們兒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把這兒當茶館了?
沒想到車裏那男人頓了兩秒,忽然合上文件,手指推了推鏡架,眼裏的冷意散了幾分露出點玩味。
“陸工好福氣。”
男人淡淡誇了一句,隨手推開車門,那雙鋥亮的皮鞋終於踏在了大院坑窪的水泥地上,
“那就叨擾了。”
十分鍾後,二樓客廳。
那種劍拔弩張的審問場面並沒有出現,反倒安靜得有些詭異。
老式座鍾“嘀嗒、嘀嗒”的聲音,在這一刻像是催命的鼓點,敲在張國邦的心坎上。
張國邦屁股底下像長了釘子,只敢坐半邊沙發,手裏捧着的大搪瓷缸子隨着手的抖動,蓋子磕得“格棱格棱”響,在這靜謐的空間裏格外刺耳。
他趕緊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杯蓋,生怕驚擾了對面那尊大佛。
而那位被張廠長奉若神明的男人,此刻正大馬金刀地坐在對面那張舊沙發上。
昏黃的燈泡晃在他手腕那塊金表上,折射出的光點正好打在牆皮斑駁的“家和萬事興”年畫上,顯得格外刺眼。
“重新認識一下。”
男人見林汐進屋,沒托大,站起身矜持地伸出手,“省外貿總公司,陳道明。這次是專程爲了陸工那個專利授權的事兒來的。”
林汐掃了一眼對方伸出的手,指甲修剪得圓潤幹淨,虎口處卻有常年握筆的薄繭。
九十年代初的外貿總公司,手裏握着進出口指標,腰裏揣着外匯券,那是真正掌握着經濟命脈的“財神爺”。
難怪張廠長嚇成這樣,連警衛員都配上了。
“陸太太是吧?久仰。”
陳道明笑了笑,鏡片後的精光一閃而過,
“陸工在西北可是立了大功,德國那邊的合資項目卡了半年,多虧了陸工的新材料技術才盤活。”
“陳經理客氣。”
林汐伸出指尖,淺淺地搭了一下便收回,力道不輕不重,
“陸川就是個搞技術的,只會悶頭幹活。倒是有勞您,大老遠跑這一趟。”
她沒急着接那個一看就很厚實的文件袋,而是轉身走到五鬥櫃前。
開水沖入紫砂壺,幹癟的茶葉在滾水中舒展、旋轉,清冽的茶香瞬間壓住了屋裏那股陳舊的黴味。
她倒了一杯,雙手遞過去,動作穩得連水面都沒晃一下。
這一手,看得陳道明眉毛微微一挑。
原本以爲這種重工業基地的家屬院裏,住的無非是些圍着鍋台轉的婦人,沒想到這陸工的家屬竟有這份定力。
這一身真絲裙配上這副不卑不亢的做派,說是上海灘哪家名媛也不爲過。
“茶不錯。”
陳道明抿了一口,也沒繞彎子,從公文包裏掏出一份文件和一個厚實的信封,順着茶幾推了過來。
信封很沉,落在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
“這次來,一是代德國方把專利授權書送過來,需要家屬代籤;這二嘛……”
陳道明指了指那個信封,“這是第一季度的技術分紅。按照特批規定,陸工享有百分之五的技術幹股。五千塊人民幣,外加五百塊外匯券。”
“咔嚓!”
門口一直扒着門框偷聽的王大勇,手裏的旱煙杆子直接被他捏斷了。
五千塊?!
王大勇只覺得腦瓜子嗡嗡作響,眼前金星亂冒。
他在翻砂車間累死累活幹一個月才拿一百二,不吃不喝幹三年才能攢夠這信封裏的一角!
這哪是搞科研,這分明是在家裏印鈔票!
王大勇盯着那信封,呼吸越來越粗,眼珠子通紅。
就連一直極力裝深沉的張國邦,手裏的搪瓷缸子也終於沒拿穩,“咣當”一聲磕在茶幾腿上,灑了一褲子茶水也顧不上擦,滿臉驚駭地看向那個信封。
廠裏買台進口車床都要還要想辦法批條子,這一出手就是五千現金?
林汐的視線落在那個信封上,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她把玩着手裏的茶杯,似笑非笑地看向陳道明:
“才百分之五?陳經理,德國人做生意雖然精明,但還不至於這麼小氣吧?據我所知,這種級別的高分子材料填補了國內空白,在國際市場上,怎麼也得是個七位數的買賣。”
陳道明臉上的笑意微變,搭在膝蓋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了兩下。
行家。這女人不僅懂禮數還懂行。
“陸太太誤會了,這……這是首筆,首筆!”
陳道明幹笑兩聲,掩飾住心底的訝異,連忙彎腰從腳邊的手提袋裏又掏出兩個包裝精美的禮盒,
“另外,這是德國那邊特意托我轉交的私人謝禮。”
一個黑色的方盒,印着雙C標志,香奈兒五號。
另一個是藍底金邊的鐵盒,丹麥藍罐曲奇。
那精美的黑金包裝與筒子樓斑駁發黃的牆皮形成了慘烈的對比。那股子資本主義的奢靡氣息,像是兩個響亮的耳光,抽得門外的王大勇臉皮發燙。
他那剛買了永久牌自行車的優越感,在這兩盒東西面前,碎得連渣都不剩。
林汐這才滿意地勾了勾唇角。
她伸手接過禮盒,隨手擱在茶幾一角,那動作隨意得就像是收了兩斤雞蛋。
“既然是國際友人的心意,那我就替陸川收下了。”
她拿起鋼筆,在那份授權書上籤下名字。字跡並不像尋常女子那般娟秀,反而筆鋒凌厲透着股韌勁。
陳道明收好文件,暗自鬆了口氣,連那杯好茶都沒敢多喝,說了幾句場面話就匆匆告辭。
這陸太太看着笑眯眯的,那雙眼睛卻像帶着鉤子,讓他這個在商場摸爬滾打的老油條都覺得後背發毛。
送走這尊大佛,林汐關上門,背靠着門板長出了一口氣。
她低頭看向茶幾上那堆東西。五千塊現金,五百外匯券,一瓶香奈兒,一盒曲奇。
再加上陸川那個破院子裏藏着的股票和古董表。
林汐拆開一包曲奇,咬了一口,濃鬱的黃油味在舌尖化開,甜得有點發膩。
“崽啊,”她拿起那瓶香奈兒對着燈光晃了晃,金色的液體流光溢彩,“去上海的路費,有着落了。”
她下意識看向牆上的日歷,離“5.21”只剩不到一周。
這個時候給陸川寫信肯定來不及,發電報?那種保密單位,電報內容都要經過政審,她總不能在電報裏寫“老公我發現了你的私房錢要去上海炒股”。那是找死。
況且,陸川那個人,雖然把錢都留給了家裏,但未必有膽子在這個節骨眼上博一把。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林汐把那鐵盒子往懷裏一揣,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等你回來,給你個驚喜……或者驚嚇。”
去上海,林汐沒打算低調。
既然要去那個遍地黃金的十裏洋場,不把這一身行頭置辦齊整了,那是給陸總工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