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搬進清風苑，寧晚晚的日子過得像是在做一場不甚真實的美夢。
地龍燒得暖烘烘的，熏得她原本蠟黃的小臉透出健康的粉色。
身上穿着雲錦裁成的小襖，毛茸茸的兔毛領子蹭着下巴，又軟又癢。
桌上永遠擺着熱騰騰的牛乳蒸蛋和各式精致糕點，錢嬤嬤總能變着法子哄她多吃兩口。
那顆“強身健體丸”的效力更是驚人，不過幾日功夫，這具破敗的身體就像是被雨水澆灌過的幹枯禾苗，重新煥發了生機。
她甚至都能在院子裏的草地上小跑幾步，而不至於喘不上氣了。
這份安逸，讓她時常感到恍惚。她會坐在窗邊的軟榻上，看着院中那棵高大的桂樹發呆，心裏清楚，這一切不過是建立在沙灘上的城堡，看似美好，實則脆弱不堪。
她的那位奸臣祖父，只是暫時將她當成了個新奇有趣的“軍師”。一旦她失去價值，或者他的興趣轉移，她隨時可能被打回原形，甚至處境會比從前更糟。
所以，她必須證明自己有持續利用的價值。
這天午後，寧晚晚正被錢嬤嬤抱着在廊下曬太陽，昏昏欲睡間，聽到院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
“大爺安好。”下人們恭敬的問候聲，讓寧晚晚瞬間清醒了。
大爺？
寧國公府的大爺，寧國公長子，她這具身體的親生父親——寧修。
在原書裏，這位可是個重量級反派。他不像寧國公那般老謀深算，而是個野心勃勃、急功近利的實幹派。寧國公想的是如何做大做強，成爲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權臣；而他這位好大兒，想的卻是“彼可取而代之”，一心琢磨着怎麼把龍椅換成自家姓寧的。
最後，寧家被抄家滅族，他那點見不得光的私兵和謀逆的罪證，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寧晚晚心裏警鈴大作，小身子下意識地繃緊了。
一個身穿石青色錦袍，頭戴金冠的俊朗男子走了進來。他約莫三十出頭的年紀，面容與寧國公有幾分相似，只是眉宇間少了那份沉澱的威壓，多了幾分毫不掩飾的銳利和野心。
他就是寧修。
寧修的目光在院子裏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錢嬤嬤懷裏那個小小的身影上，眼神裏帶着明顯的審視和探究。
【這就是父親近來另眼相看的老七？除了看着氣色好了點，和以前那副病怏怏的蠢樣也沒什麼區別。父親到底在想什麼？】
寧晚晚垂下眼睫，假裝害怕地往錢嬤嬤懷裏縮了縮。
“下去吧。”寧修對錢嬤嬤揮了揮手。
“是，大爺。”錢嬤嬤將寧晚晚放下，行了一禮，帶着其他下人退了出去。
院子裏只剩下父女二人。
寧修蹲下身，從袖中取出一個做得極爲精致的九連環，遞到寧晚晚面前，臉上擠出一個可以稱之爲“和藹”的笑容：“晚晚，這是爹爹給你買的，喜歡嗎？”
寧晚晚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接了過來，低着頭小聲說：“……謝謝爹爹。”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送個九連環，是想考考我的智商？真是夠無聊的。】
寧修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自然是聽不到寧晚晚心聲的，只是覺得這小丫頭油鹽不進，讓他這番刻意的示好顯得有些尷尬。
他清了清嗓子，繼續旁敲側擊：“晚晚近來很得你祖父的歡心啊。爹爹聽說，前幾日張御史那件事，是你給你祖父出的主意？”
來了，正題來了。
寧晚晚捏着手裏的九連環，不說話，只是用那雙烏黑的大眼睛看着他，一副完全聽不懂的懵懂模樣。
寧修見她不搭話，也不氣餒，自顧自地說道：“你祖父……年紀大了，行事愈發保守。有時候，一些雷霆手段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和不滿。
寧晚晚立刻開啓了讀心術，一道道野心勃勃的心聲清晰地傳來。
【父親真是越老越糊塗，區區一個御史，殺了便殺了，何必搞那些花裏胡哨的把戲，平白讓皇帝更加忌憚？】
【我名下那個鐵礦，近來又出了一批好鐵，正好拿來鍛造兵甲。庫房裏的那筆銀子也該動一動了，總放在那裏發黴不成？必須盡快再招募一批人手，將玄甲衛擴充到三千人。】
【等到時機成熟，京郊大營一動，這京城就是我的囊中之物！父親不敢做的事，我來做！寧家的富貴，必須更上一層樓！】
寧晚晚的小手心裏瞬間冒出了一層冷汗。
好家夥！真是個行動派！貪污軍餉的後續還沒解決呢，這邊親爹已經開始琢磨着怎麼武裝叛變了！
這簡直是在作死的高速公路上瘋狂飆車，還是不帶刹車的那種！
不行，必須阻止他！
可怎麼阻止？直接勸他“爹啊，造反沒前途，我們當個富貴閒人吧”，他怕是會當場掐死自己這個“妖言惑衆”的女兒。
對付這種野心家，不能堵，只能疏導。
得給他畫一張更大的餅，讓他覺得自己的格局小了，讓他心甘情願地把那點上不得台面的小動作，轉到“正途”上來。
寧晚晚的大腦飛速運轉，一個全新的“PUA方案”緊急出爐。
她忽然抬起頭，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看着寧修，奶聲奶氣地問：“爹爹，你也有兵嗎？像祖父一樣厲害的兵嗎？”
寧修一愣，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膛，含糊道：“爹爹的兵，自然是厲害的。”
【這小丫頭怎麼知道我有兵？】
寧晚晚臉上露出一個崇拜的表情：“哇！那爹爹的兵，能去打跑北邊的壞蛋嗎？我聽錢嬤嬤說，北邊的蠻夷好壞，老是搶我們的東西，還殺人。”
她一邊說，一邊用小手指了指北方，小臉上滿是孩童式的義憤填膺。
寧修的眉頭皺了起來，【蠻夷？我養兵是爲了對付皇帝老兒的，跟那些蠻子有什麼關系？浪費我的兵力。】
寧晚晚仿佛沒看到他臉上的不悅，繼續用充滿幻想的語氣說道：“如果爹爹的兵能把那些壞蛋都打跑，保護好多好多人，那皇帝伯伯……是不是就會很高興很高興，會給爹爹封一個好大好大的官，比祖父還大的官？到時候，所有人都會說爹爹是大英雄！”
她這番話說得顛三倒四，毫無邏輯，卻像是一道閃電，劈中了寧修腦海中的某個點。
比祖父還大的官……
大英雄……
他一直以來想的，都是通過密謀、通過兵變這種最直接也最危險的方式來奪取權力。可他從未想過，權力，或許還有另一種獲取的方式。
軍功！
大周朝重文輕武，但開國之初，寧家就是靠着赫赫軍功才掙下了這國公之位。若是他能執掌兵權，在邊境立下不世之功，到時候手握重兵，威望滿天下，那……
那不比偷偷摸摸養幾千私兵，整日提心吊膽要強得多？
到時候，他便是大周的護國戰神，皇帝用他，既要倚仗他，又要忌憚他。那份權柄，才是真正堅不可摧的！
寧修的呼吸陡然變得粗重起來。
而寧晚晚內心的吐槽大會，正在同步激情上演。
【我的傻爹啊！造反是最高風險、最低性價比的投資！你看看史書上，有幾個成功的？你現在偷偷摸摸養的這點人，夠幹嘛的？都不夠太子手下的禁軍塞牙縫的！純屬給人家送戰績、送功勞、送人頭！】
【眼光放長遠一點行不行？北境的蠻夷年年入寇，朝廷焦頭爛額，這不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功勞簿嗎？你現在上書，主動請纓，自備糧草兵器去練兵戍邊。皇帝肯定高興壞了，既能解決邊患，又能把你這個心腹大患調出京城，還能消耗你寧家的財力，一箭三雕啊！】
【等你到了邊境，天高皇帝遠，用你寧家的錢糧，武裝起來的兵，那不全是你的人？到時候你打幾個大勝仗，振臂一呼，那叫‘天下歸心’！現在這叫‘聚衆謀反’！檔次！懂不懂什麼叫檔次！】
寧修呆呆地看着眼前這個一臉天真地擺弄着九連環的女兒，腦子裏一片轟鳴。
他覺得荒謬，一個四歲的小丫頭，怎麼可能懂這些？
可她的話，她那番童言童語，卻又陰差陽錯地爲他打開了一扇全新的、他從未設想過的大門。
就在他心神激蕩、天人交戰之際，一個沉穩如山的聲音，在院門口響了起來。
“連晚晚都懂得爲國分憂，你身爲寧家長子，整日裏都在想些什麼？”
寧威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那裏，臉色平靜，眼神卻銳利如刀，仿佛已經洞悉了一切。
寧修心裏“咯噔”一下，猛地站起身，恭敬地垂首：“父親。”
寧威沒有理他，徑直走到寧晚晚身邊，那雙看過無數風浪的眼睛裏，此刻竟帶着一絲難以察探的笑意。
【來得正好！我的監工爺爺！快！按住你這個想上天的好大兒！再不管管，咱家祖墳都得讓人刨了！】
寧威的嘴角幾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
他轉過身，看着自己那個還一臉懵懂的長子，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千鈞重。
“北境蠻夷蠢蠢欲動，兵部尚書昨日還在朝上哭窮，說無錢無糧，無力組建新軍。既然我寧家子孫有這份心，那我們也不能坐視不理。”
寧修的眼皮猛地一跳，有種不祥的預感。
只聽寧威繼續說道：“明日早朝，我便向陛下上奏，由你，寧修，親自負責，監辦此事。從我寧家賬上，先支出十萬兩白銀，五千石糧食，充作軍資。你名下那個鐵礦，也不必藏着掖着了，全部上報兵部，就地開爐，爲朝廷鍛造兵甲！務必在半年之內，給我練出一支能上陣殺敵的精銳來！”
寧修：“！！！”
他整個人都傻了。
他只是……只是來試探一下這個古怪的女兒，怎麼就突然被委以重任，要去邊境練兵了？
還要自掏腰包？！把他藏得最深的鐵礦都給交出去？！
那可是他準備用來謀朝篡位的班底和資本啊！現在，全都要在皇帝和滿朝文武的眼皮子底下，變成“爲國效力”的軍功了？
他想反對，可話是寧威說的，理由又是那麼的光明正大，甚至還是從他女兒“天真”的話裏引申出來的。
他要是反對，豈不是等於當着寧威的面承認自己心懷不軌？
寧修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憋了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兒，遵命。”
他再看向寧晚晚時，眼神已經徹底變了。那不再是審視和探究，而是混雜着驚恐、迷惑，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敬畏。
這個女兒……是個妖孽！
寧修失魂落魄地走了，像是被抽走了渾身的精氣神。
院子裏恢復了安靜。
寧威低頭，看着那個抱着九連環，一臉“我什麼都不知道”的無辜小孫女，終於沒忍住，伸出布滿老繭的大手，在她毛茸茸的頭頂上，輕輕地、甚至可以說是笨拙地，拍了拍。
“做得很好。”
說完，他便轉身，背着手，邁着四平八穩的步子離去了。只是那背影，怎麼看都透着一股子難以言喻的……舒坦。
寧晚晚呆坐在原地，半晌才緩過神來。
【叮——】
腦海中的系統音適時響起。
【檢測到宿主成功引導關鍵人物“寧修”的謀逆之心轉向“建功立業”，開啓全新關鍵劇情線“護國之軍”。】
【家族歷史評價正在更新中……】
【新手支線任務開啓：請宿主持續引導，確保寧家私兵成功轉化爲護國之軍，並獲得首次勝利。任務獎勵：情緒空間“祥瑞之氣”+10，開啓儲物功能。】
寧晚晚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只覺得心力交瘁。
搞定了一個想當奸臣的爺爺，又來一個想當皇帝的爹。
這屆反派，真難帶。
她看着手裏的九連環，嘆了口氣。
【我才四歲，就要操心家族的戰略轉型問題，還要負責核心員工的心理疏導和職業規劃，這工作強度，是不是該給我漲工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