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酒氣熏天。
沈延昭席地而坐,身邊散落着幾個空了的酒壇。他外袍鬆散,長發微亂,一雙總是銳利沉靜的眼眸,此刻布滿了血絲,空洞地望着虛空。
右手死死攥着那枚月白色的香囊,指節因爲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將它連同裏面承載的所有虛假溫情一起捏碎。
“呵呵…” 他低低笑着,又仰頭灌下一大口烈酒。辛辣的液體灼燒着喉嚨,卻壓不住心頭那團冰冷刺骨的火焰。
一次又一次,將他捧出的真心踐踏在地。將他從短暫的雲端,狠狠踹回無間地獄。甚至不屑於親自告訴他這是一場戲,而是通過一個婢女之口,將他最後的尊嚴和奢望,碾磨成齏粉。
“裴哥哥…” 他咀嚼着這三個字,只覺得滿口血腥。原來無論他如何努力,如何隱忍,如何卑微地祈求一點點目光,都抵不過京都那個早已另娶他人的影子。
門外,福鬆焦急的勸阻聲隱約傳來。他充耳不聞,只想用更多的酒精麻痹那痛徹心扉的感覺。
“將軍…您不能再喝了…”
“滾!”
他低吼,又將一個空壇砸向門邊,發出碎裂的巨響。
書房的門,卻在此時被輕輕推開了。
不是福鬆。
沈延昭醉眼朦朧地望去。一個身影嫋嫋婷婷地走了進來,穿着單薄甚至有些輕佻的紗衣,在昏黃的燭光下,曲線若隱若現。是紅綃。她手中端着一只托盤,上面放着一盅湯,臉上帶着刻意裝扮過的嬌羞與媚態。
“將軍,” 紅綃聲音甜得發膩,一步步走近,“您喝多了,傷身。奴婢特意爲您熬了醒酒湯,讓奴婢服侍您喝下吧…”
濃重的脂粉香氣混雜着酒氣,令沈延昭胃裏一陣翻騰。他厭惡地皺緊眉頭,厲聲道:“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
紅綃卻似沒聽見,反而又靠近了些,幾乎要貼到他身上,聲音壓得更低,帶着暗示:“將軍…是郡主心疼您,特意讓奴婢來…服侍您的呀…”
“郡主”二字,如同投入油鍋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沈延昭壓抑的怒火與痛楚。
趙嵐曦!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用這種方式來羞辱我,逼我厭棄?
“給我滾!” 他猛地起身,踉蹌了一下,揮手打翻了那盅湯。瓷盅落地碎裂,湯汁濺了紅綃一身。紅綃驚呼一聲,卻反而像是得了鼓勵,竟伸手想要抱住他。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被“砰”地一聲大力推開!
趙嵐曦站在門口,呼吸急促,臉上帶着來不及掩飾的焦急。她身後跟着白芷,兩人顯然是一路跑來的。
屋內的情景映入眼簾——沈延昭醉意踉蹌,紅綃衣衫不整地試圖貼近。
趙嵐曦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但隨即,她看到了沈延昭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厭惡與抗拒,以及紅綃眼底一閃而逝的驚慌。
還好…趕上了。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只剩下一片冰封的凜冽。
“我沒有碰她。” 沈延昭看着她,下意識地啞聲解釋,酒精讓他口齒不清,但那份急於撇清的慌亂,卻異常清晰。
趙嵐曦心頭猛地一酸。都醉成這樣了,他竟還記得向她解釋…
“我知道。” 她走到他身邊,輕輕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等我一下。”
隨即,她轉向紅綃,目光如刀:“來人!把紅綃拖下去,重責五十大板,關入柴房,不許任何人探視醫治!”
“郡主!饒命啊!” 紅綃立刻跪倒在地,涕淚橫流,“奴婢只是奉您的命來送醒酒湯啊!您不能這樣對奴婢!”
“我的命?” 趙嵐曦冷笑,從袖中掏出那半包“美人醉”,擲在紅綃面前,“這宮廷秘藥‘美人醉’,也是我讓你用的?紅綃,你跟了我十年,我自問待你不薄,你便是如此回報我?”
紅綃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趙嵐曦不再看她,又取出那封密信,抖開:“這信,這藥,都是京都的虞婉婷給你的吧?這些年,你截我書信,挑撥離間,害我與將軍夫妻離心,與外祖家斷絕音訊…樁樁件件,你真當我絲毫不知?”
紅綃渾身發抖,仍在狡辯:“奴婢…奴婢只是太愛慕將軍了…郡主您反正也不在乎將軍,何不成全…”
“住口!” 趙嵐曦厲聲喝斷,前世安安天亡時慘白的小臉與紅綃那張虛僞哭泣的臉重疊在一起,恨意如岩漿噴發。她猛地俯身,一把掐住紅綃的脖子,手指收緊,眼中是紅綃從未見過的、近乎猙獰的殺意。
“你害我夫妻離心…你害我骨肉分離…紅綃,我最後悔的,就是當初沒有早些看清你這毒婦的心腸!” 她的聲音嘶啞,帶着血淚般的控訴。
就在紅綃即將窒息翻白眼時,趙嵐曦猛地鬆開了手。紅綃癱倒在地,劇烈咳嗽幹嘔。
“拉下去,行刑!”
我也要讓她嚐嚐渾身潰爛而亡的滋味兒!
兩個粗壯的仆婦上前,架起癱軟如泥的紅綃。死亡的恐懼終於徹底擊垮了紅綃,她掙扎着,涕淚橫流,口中開始語無倫次地咒罵:
“趙嵐曦!你不過是個假郡主!賤婢生的野種!憑什麼你能嫁給將軍,就憑你和將軍青梅竹馬的情意嗎?我也是與你們一同長大的,爲何我不行?憑什麼我要被你隨意指婚給一個侍衛!趙嵐曦!你不得好……”
寒光乍現!
一柄長劍,帶着凜冽的破空之聲,精準無比地劃過了紅綃的脖頸。
咒罵聲戛然而止。
紅綃雙眼圓瞪,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漏氣聲,鮮血如泉涌出,濺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濺了幾滴在近前的趙嵐曦臉上,溫熱,腥甜。
沈延昭持劍而立,手臂繃得筆直,胸口劇烈起伏,眼中是尚未褪去的狂暴怒意與…一絲後怕。他死死盯着紅綃倒下的軀體,一字一句,仿佛從牙縫中擠出:
“背主求榮,構陷郡主,其心可誅,該殺!”
書房內,死一般寂靜。只有紅綃軀體偶爾的抽搐,和鮮血滴落的細微聲響。
福鬆站在門口,驚得魂飛魄散。
趙嵐曦也愣住了。她看着沈延昭持劍的背影,看着他微微顫抖的手,看着他眼中那未散的、近乎毀滅一切的厲色……不是爲了他自己,而是爲了她。
她臉上濺落的血點,溫熱,卻燙得她眼眶發酸。
紅綃的屍體被拖走,滿地血污很快被清理幹淨,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但空氣中那股濃重的鐵鏽味,和沈延昭手中刀刃上未幹的血跡,都在無聲宣告着剛剛結束的清算。
趙嵐曦握住沈延昭持刀的那只手。他的手很涼,卻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爲恐懼,而是某種壓抑到極致的情緒在奔涌。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沈延昭回過頭,方才冷凝如霜的眸子,在對上她視線的一刹那,竟閃過一絲慌亂與不安。
“福鬆,”趙嵐曦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去看看安安,別驚着他。”
福鬆如夢初醒,慌忙應下退去,心中驚疑不定——郡主竟未哭鬧,甚至未曾質問一句。
屋內只剩下他們二人。沈延昭身上的酒氣混雜着血腥氣,眼神有些渙散,方才的殺伐果決被一種深深的疲憊取代。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解釋什麼,卻只發出一聲含糊的音節。
下一瞬,酒意徹底上頭,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直直朝趙嵐曦倒去。
“夫君!”趙嵐曦驚呼,急忙伸手去接。沈延昭比她高大許多,這一倒帶着全部的重量,她踉蹌着後退幾步,才勉強抱住他,被他壓得幾乎喘不過氣。
他額頭抵在她頸窩,灼熱的呼吸噴灑在皮膚上,帶着濃烈的酒香,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怎麼喝了這麼多……”趙嵐曦費力地撐着他,心中又急又疼。她環顧四周,咬牙半拖半抱地將這醉倒的他挪向不遠處的床榻。
好不容易將他放倒,替他脫去染了塵的外袍和靴子,趙嵐曦也已累得微微喘息。她擰了溼帕子,輕輕擦拭他額角的汗和手上沾染的、已幹涸的血跡。燈光下,他眉宇間那道慣常的皺痕似乎鬆了些,但睡夢中仍不安穩,薄唇緊抿。
趙嵐曦吹熄了大部分燭火,只留床頭一盞小燈,暈開一團暖黃的光。她猶豫片刻,脫下外衫,在他身邊躺下,面朝着他,輕輕拉過被子蓋在兩人身上。
剛躺下,沈延昭便在夢中無意識地動了一下,手臂伸過來,精準地攬住了她的腰,將她往懷裏帶了帶。
趙嵐曦身體微微一僵,隨即放鬆下來,沒有掙扎,反而稍稍調整姿勢,讓自己更貼近他一些,也伸出手,輕輕回抱住他精壯的腰身。
相擁而眠,體溫交織。她能聽到他沉穩的心跳,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前世今生,他們似乎從未如此刻這般寧靜地依偎。那些誤解、傷害、冰冷的隔閡,仿佛都被這溫暖的懷抱暫時驅散。
沈延昭的夢境卻並不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