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攬月閣裏只點了一盞小燈。
沈知微剛準備歇下，外間就傳來福安壓得極低的、帶着驚慌的聲音：“公主！公主！東宮……東宮那邊來人送了本書！”
這麼晚？沈知微心頭一跳，立刻披衣起身：“進來。”
福安幾乎是滾進來的，手裏捧着一本嶄新的《論語》，臉色煞白：“是、是太子殿下身邊一個面生的小太監送來的，說……說殿下聽聞公主近來讀書養性，特贈此書。奴才瞧着不對勁，那人塞了書就跑，鬼鬼祟祟的……”
沈知微接過那本《論語》。書很新，紙張挺括，油墨味都還沒散盡。她隨手翻了翻，裏面一個字都沒有批注，幹淨得反常。
直到翻到中間某一頁，一張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箋紙，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
福安眼疾手快撿起來，湊到燈下一看，瞬間倒吸一口涼氣。
箋紙上，只有八個墨字。但那墨跡極深，筆劃潦草扭曲，最後一筆甚至劃破了紙張，帶着一種瀕臨崩潰的力道，撲面而來的恐慌幾乎能灼傷人眼——
“巫蠱將起，何以教我？！”
後面還跟着一個用盡力氣點下去、墨點洇開成一個小黑洞的驚嘆號。字跡顫抖得厲害，看得出寫字的人當時手抖得握不住筆，情緒已近失控。
沈知微盯着這八個字，沉默了幾秒，忽然有點想笑。
這位太子殿下，心理素質看來是真不行啊。上輩子被“巫蠱案”坑出心理陰影了，這輩子一聽到風聲，直接就嚇破膽了。病急亂投醫，居然找到她這個剛樹立起“半仙”人設的妹妹頭上了。
行吧，至少說明她之前的“預知夢”包裝，在太子這裏算是立住了。這位“客戶”主動上門“求診”了。
她讓福安把箋紙湊到燈燭上燒了，看着那點青煙消散，腦子飛快轉起來。
按照《錦繡江山》的原著，東宮巫蠱案是貴妃一手導演，目的是扳倒太子，爲自己未來的兒子（如果有的話）鋪路。但現在貴妃蘇琳琅跟她算是達成了初步交易，正鉚足勁兒想保家族，哪有閒心搞這套？而且貴妃要真動手，肯定會更隱蔽更高明，不至於讓太子提前這麼慌。
那這次會是誰？二皇子？還是別的什麼她還沒注意到的人？
更重要的是，皇帝的態度。上次張猛事件，皇帝那深不可測的審視和最後那句“朕很想聽聽”，沈知微可沒忘。這次巫蠱風波，皇帝又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她需要更多信息。
“福安，”沈知微低聲吩咐，“你明天開始，多去東宮附近轉轉，跟那些灑掃的、送東西的小太監套套近乎，聽聽風聲，重點是……東宮最近有沒有什麼人事變動，或者有沒有什麼‘不幹淨’的傳聞。”
“奴才明白！”福安立刻點頭。
光靠福安不夠。沈知微想了想，拿出貴妃給的羊脂玉環，用一塊素帕包好，交給另一個相對可靠、但存在感更低的灑掃宮女：“明日找個由頭，去長春宮附近，把這個給一位姓崔的嬤嬤，就說……‘近日風雨多，想問問舊時書稿可還安好’。”
這是她和貴妃約定的隱晦聯絡方式之一，表示有重要信息需要交流或求助。
接下來兩天，沈知微表面在攬月閣靜養，實則三線情報開始匯集。
首先是太子那邊隱晦傳遞過來的信息（通過一次“偶然”的御花園相遇，太子身邊一個老太監低聲快速說了幾句）：東宮近日不太平，殿下夜裏常驚醒，總覺有人窺視。殿下還提及，欽天監似乎有不利於東宮的言論。
接着是貴妃渠道通過崔嬤嬤悄悄遞回的話（夾在一盒點心的底層）：宮中風向有變，有人欲借“陰祟”之名生事。二皇子近期與內廷司某些人走動頻繁。陛下前日賞了東宮幾件前朝舊物，其中一件是前朝某位因“厭勝之術”被廢太子的舊筆洗。
最後是福安從底層太監酒後的閒談、各處門路打聽來的零碎消息：
1. 東宮最近換了一批最底層的粗使太監和灑掃宮女，新來的那些人，籍貫雜亂，好些是通過不同管事塞進來的，背景有點摸不清。
2. 欽天監確實上了個含糊的折子，說什麼“星宿偏移，恐沖東宮紫氣，主陰祟之物暗藏”，被皇帝留中不發，但消息還是傳出來了。
3. 皇帝賞賜前朝舊物這事，私下被一些老宮人議論，說那筆洗是“不祥之物”，賞給東宮寓意微妙。
三方面的信息拼湊起來，畫面漸漸清晰。
沈知微坐在窗前，指尖無意識地敲着桌面。
人事變動、輿論鋪墊（欽天監）、象征性敲打（皇帝賞賜）……這手法，不太像貴妃那種後宮婦人直指目標的風格，反而更系統，更自上而下。
尤其是皇帝的態度。留中不發，卻讓消息流傳；賞賜寓意不祥的前朝舊物……這不像是一個被蒙蔽的父親，倒像是一個默許甚至推動事態發展的裁判。
一個念頭閃過沈知微腦海：這會不會是皇帝主導的，又一次對兒子們的“壓力測試”？甚至是一次“清洗”的由頭？測試太子應對危機的能力，也看看其他皇子會如何反應？
如果這個猜測成立，那太子現在的處境就非常危險了。
他帶着前世被“巫蠱案”廢黜、囚禁、虐殺的慘痛記憶。一旦事發，他的第一反應肯定是極度恐懼，然後會按照前世的“經驗”，激烈辯白，拼命反擊，甚至可能像無頭蒼蠅一樣亂咬（比如咬貴妃）。
而皇帝，想看的是一個沉穩、有手腕、能化解危機的儲君，還是一個驚慌失措、四處樹敵、只會喊冤的兒子？
答案顯而易見。
太子要是真按前世的“劇本”演，那妥妥是正中下懷，自己跳進坑裏，說不定比前世廢黜得還快。
不行，得拉他一把。至少，得讓他換個演法。
沈知微鋪開一張小箋紙，提起筆，斟酌片刻，寫下八個字：
“坤位靜守，火眼金睛。”
（別慌，穩住。重點留意西南方位，東西有問題，用火一照便知。）
“穢物自顯，清者自清。”
（髒東西自己會露馬腳，你真沒事就別急着辯解。）
“勿辯勿爭，父在觀心。”
（最關鍵！別吵架，別撕逼！你爹在看你的態度和心性！）
寫完，她吹幹墨跡，將小箋紙卷成極細的一小卷，塞進一個中空的普通銀簪裏。然後叫來福安。
“想辦法，把這個簪子，混在明日給東宮送份例瓜果的籃子裏。不用指定給誰，就放最上面。東宮現在草木皆兵，太子的人肯定會檢查所有送入的東西，他們會發現的。”
福安用力點頭：“公主放心，奴才認得管這條線的一個老內侍，塞點錢，能辦成。”
看着福安小心翼翼揣着簪子出去，沈知微輕輕吐了口氣。
種子已經埋下，提醒已經發出。
接下來，就看這位太子殿下，是選擇繼續被前世的噩夢支配，還是……願意稍微相信一下她這個“半仙”妹妹的“劇本修正建議”了。
窗外夜色深沉，宮廷的輪廓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森然。
山雨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