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着下了兩天雨,宮裏冷清得有點嚇人。陳康暴斃的事兒,表面上風平浪靜,東宮該撫恤撫恤,該哀悼哀悼,做得滴水不漏。可沈知微心裏清楚,這潭水底下,怕是已經炸開鍋了。
貴妃那邊一直沒回信,她遞過去“想請教”的試探,一點水花都沒濺起來。這反而讓沈知微更不安——貴妃要麼在猶豫,要麼就是在暗暗掂量她的斤兩,這本身就說明事情不簡單。
她不能只指望貴妃這一條路。這局棋太亂,她得把別的“棋手”也摸清楚。除了快被自己嚇死的太子和心思難猜的貴妃,剩下那個讓她特別在意的,就是北戎來的質子——耶律琛。
宮宴上他那副冷眼旁觀、心裏算盤打得啪啪響的樣子,沈知微可忘不了。一個異國質子,在大周皇宮這灘渾水裏,到底想幹什麼?他又“知道”多少?
沈知微開始讓福安和老嬤嬤有意無意地打聽耶律琛的事兒。
東拼西湊,大概知道了:耶律琛是北戎王的兒子,親媽地位不高。十年前北戎打輸了,他被送來當人質,在皇宮西邊最偏的“疏影館”住了八年。這人獨得很,基本不出門,也不跟人來往,存在感極低。
但有兩點挺邪乎:一是說他武功特別高,射箭賊準,百步外能射中銅錢眼兒;二是他身邊跟着四個從北戎帶來的手下,個個都是悶葫蘆,但身手好,對他死心塌地,把疏影館守得跟鐵桶似的。
一個這麼“安分”的質子,偏偏本事不小,手下還這麼忠心,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
沈知微在腦子裏翻那本《錦繡江山》的小說。耶律琛在書裏算個後期反派,挺有野心,趁着大周皇子們內鬥,偷偷聯系老家,最後引兵南下搞了波大的。關於他本人的描寫不多,但有個細節沈知微記得特清楚。
書裏寫到後期,耶律琛跟一個流落在外的北戎女子(其實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相認。關鍵證據就是他左手小指上,有一道特別深、特別醜的舊疤。那是他小時候,爲了從狼嘴裏救妹妹,用手去抓狼牙,被活生生咬穿手指留下的。這道疤,是他認妹妹的唯一憑證,也藏着他心裏最軟的那塊地方。
疤,妹妹,狼。這是耶律琛埋得最深的秘密,也是他的死穴。
如果耶律琛也重生了,那這道疤、這個妹妹,絕對是他心裏碰都不能碰的痛。甚至可能在他“上輩子”,這秘密被人發現過,利用過,讓他吃過血虧。
這是個絕佳的試探機會。
沈知微得找個“自然”點的方式,不能讓他起疑。聽說他每天下午雷打不動去西苑馬場練箭,正好。
雨停後的第一個下午,天還陰着。沈知微借口雨後空氣好,想走遠點散心,帶着福安慢慢溜達到了西苑。
西苑地方大,人少。沈知微讓福安在外邊等着,自己走到馬場邊一個舊涼亭裏。這亭子地勢稍高,正好能看清大半個馬場。
她一眼就看見了耶律琛。
他穿着深藍色的利落騎射服,背對着這邊,站在百步開外,正拉弓瞄準。姿勢穩得像釘子,隔着老遠都能感覺到那股專注的冷勁兒。弓弦“嘣”的一聲悶響,箭就飛出去了。他不急不躁,射一箭,看一會兒,再射下一箭,跟完成什麼儀式似的。
沈知微沒躲,也沒刻意打招呼,就靠在欄杆邊,假裝看遠處風景,餘光一直鎖着他。
大概過了十幾分鍾,耶律琛射完了。他收好箭,走回原地,從懷裏掏出塊布,開始擦手,重點擦握弓的左手。
就是現在。
沈知微轉過身,對涼亭外假裝摘野花的福安,稍微提高了點聲音,像在聊閒天:
“福安,你知道北邊的狼跟咱們這兒的有啥不一樣嗎?”
福安一臉懵:“啊?奴才不知……”
沈知微自顧自說下去,聲音清亮,正好能讓那邊隱約聽到:“我前陣子看那本《北疆風物志》,裏面寫的故事可真嚇人。說草原上的狼群又凶又奸,成群結隊的。書上講啊,以前草原上有戶人家被狼盯上了,家裏的小閨女差點被叼走。她那年才八九歲的小哥哥,居然直接空手就撲上去了,爲了從狼嘴裏搶下妹妹,一只手死死抓住了狼牙……”
她邊說,邊用眼角餘光瞟向馬場。
耶律琛擦手的動作,猛地停住了。雖然背對着,但沈知微清楚地看見,他左邊肩膀一下子繃得死緊。
“那狼多狠啊,一口下去,差點把那孩子的手指頭咬斷。”沈知微語氣不變,繼續說着,每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某個特定的點上,“聽說後來命是保住了,可左手小指上留了道特別深的疤,骨頭都變形了,一輩子都好不了。書上還說,這種爲了保護親人連命都不要的狠勁兒,真了不起。”
她話音剛落。
耶律琛唰地一下轉了過來!
速度快得帶風。手裏那塊布輕飄飄掉在地上。
幾十步的距離,他的目光像兩把冰錐子,又準又狠地扎在了涼亭裏的沈知微身上。
那眼神,跟宮宴上低眉順眼的樣子完全不同,裏面全是震驚,還有一股被踩了尾巴似的、壓不住的殺意。他左手猛地攥成拳頭,嗖一下縮回袖子裏,快得幾乎看不清。
沈知微心裏咯噔一下,後背瞬間冒汗。但她臉上還繃着那副“講故事”的好奇樣,甚至迎着那嚇人的目光,微微歪了歪頭,露出點“你幹嘛瞪我”的疑惑。
她沒躲,也沒慌,就這麼“坦蕩”地、帶着點不解地,跟耶律琛對視。
空氣好像凝固了。馬場上零星幾個幹活的內侍感覺不對勁,偷偷往這邊瞄,又趕緊低頭。
風吹過亭角,呼呼的。
也就兩三秒鍾。
耶律琛臉上的表情沒變,但那駭人的殺意被他硬生生壓了下去,眼神又變回深不見底的寒潭。他不再看沈知微,彎腰撿起布帕,仔細疊好收起來,然後拿起弓和箭,轉身就走。
他步子看着穩,但沈知微眼尖,發現他走得比來時快了一點,背影有點僵,像是迫不及待要離開這裏。
直到那深藍色身影徹底消失在樹林後面,沈知微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感覺手指頭都有點發涼。
驗證完畢。
耶律琛,實錘重生。而且,“狼”、“疤”、“救妹妹”這幾個詞,絕對是他的命門,碰一下就能炸。這反應,絕不僅僅是“聽說過這個故事”。
他那瞬間的殺意說明,這個秘密很可能在“上輩子”給他招來過禍事,所以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讓知道的人閉嘴。
這不是弱點,這是雷區。
沈知微慢慢坐到石凳上,冰涼的石頭硌得慌。
太子、貴妃、質子……全TM重生了。一個個帶着上輩子的慘痛記憶、遺憾悔恨,或者憋着壞水,擠在同一個時間裏折騰。
太子疑神疑鬼亂殺人,貴妃絞盡腦汁保家族,質子暗搓搓想搞大事。他們目標不一樣,記的“未來”也不一樣,這麼瞎搞下去,這世界得亂成什麼鬼樣子?
而她,一個知道“原版劇情”的人,站在這個混亂風暴的邊上,剛剛用最冒險的方式,確認了第三個“玩家”的身份。
累,更多的是急。
不能再幹等着了。她得趕緊找個突破口,哪怕先拿到一點點主動權也行。
貴妃不吭聲,估計還在算計。但她沈知微等不起了。得再加點碼,扔出點讓貴妃不得不接的“幹貨”。
或許,是該再好好“看看”那本《錦繡江山》,挖點對貴妃來說,比“一盆破花”更要命的“未來”了。
她站起身,最後看了眼耶律琛消失的方向,眼神沉靜。
這場全員重生的離譜劇本,她已經看到更多嚇人的部分了。前面的路,估計更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