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誠記”的招牌重新掛起的第三天,麻煩就來了。
清晨,莫正卿正在後院看李先生新做的賬本,王順匆匆跑進來,臉色難看:“公子,出事了!咱們定的那批蘇州棉布,在過杭州鈔關時被扣了!”
“爲什麼扣?”
“說是‘貨物與貨單不符’,要開箱查驗。”王順喘着氣,“可押貨的夥計指天發誓,貨單是他親手填的,一匹都不會錯!”
莫正卿合上賬本:“是莫守禮。”
“肯定是他!”王順急道,“他在杭州有路子,買通鈔關的胥吏,故意刁難咱們。這一查驗,少說耽擱三五天,萬一再‘發現’點什麼‘違禁品’,整批貨都得沒收!”
“貨值多少?”
“二百兩,是咱們第一批進貨的一半本錢。”
莫正卿沉吟片刻:“王順,你親自跑一趟杭州,帶上雙倍的‘茶敬’。記住,只求通關,不問是非。貨到之後,直接運回,不要進縣城,先存到棠樾村。”
“那布莊……”
“布莊我來應付。”莫正卿道,“李先生,庫房裏還有多少存貨?”
李先生推了推眼鏡:“次等棉布三十匹,中等白布十五匹,還有幾匹壓箱底的綢緞,加起來不到一百兩的貨。按正常賣,撐不了十天。”
“那就‘不正常’地賣。”莫正卿眼中閃過光,“劉武,你去請城裏最好的裁縫師傅,工錢加倍,但要快。張猛、陳平,你們去縣學、書院,打聽最近有沒有什麼詩會、文社要辦。周平,你去茶樓酒肆,聽聽讀書人最近在議論什麼。”
衆人雖不解,但領命而去。
石勇留在最後:“正卿,你這是要……”
“賣布,首先要賣‘故事’。”莫正卿翻開《江南物產疏略》,找到徽州卷,“你看這裏,沈先生記的:萬歷四十年,歙縣書生吳文麟赴南京鄉試,考前夢到身穿青布直裰,結果高中舉人。從此‘青布舉子袍’在徽州讀書人中風行一時。”
“你想做這個?”
“不是做,是‘復興’。”莫正卿道,“讀書人最信這些吉兆、典故。我們趕制一批青布直裰,就說是按當年吳舉人夢中所見樣式裁制,取名‘青雲衫’。再找幾個落魄書生,穿上它在文會上走動,就說穿上後文思泉涌……”
“這能行嗎?”石勇懷疑。
“試試才知道。”莫正卿道,“總比坐以待斃強。”
當天下午,消息陸續傳回:
劉武請來了城裏最有名的裁縫趙師傅,還帶了兩個徒弟。趙師傅聽說要趕制新式儒衫,拍胸脯保證三天出樣,七天成批。
張猛打聽到,五日後縣學確有文會,是本縣教諭爲赴考學子舉辦的“勵學宴”,受邀的都是有功名的秀才。
陳平則帶回一個重要消息:教諭大人的妻弟,正是本縣最大的布商“永昌號”的東家。而永昌號,是莫守禮“布業聯盟”的發起者之一。
“永昌號……”莫正卿沉吟,“教諭妻弟……有意思。”
他讓李先生從庫房取出那幾匹壓箱底的綢緞——那是父親生前收藏的杭州上等素綢,本打算做傳家之用。
“趙師傅,用這綢緞,做一件最考究的直裰。尺寸按教諭的身量,但要寬鬆些,顯得飄逸。”莫正卿吩咐,“衣襟內側,繡一行小字:‘清風兩袖,正氣一身’。要藏得巧,不經意才能看到。”
趙師傅心領神會:“公子是要送人?”
“是‘請教’。”莫正卿道,“李先生,以我的名義寫封拜帖,就說後學末進莫正卿,新掌祖業,特制儒衫一件,請教諭大人品評指正。措辭要謙恭,但要點明——這衣衫的料子,是家父生前珍藏,從未示人。”
拜帖和衣衫當天傍晚送到教諭府上。教諭姓徐,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舉人,爲人清高,但好名聲。收到禮物,本要退回,但看見那行繡在內襟的小字,沉吟良久,終究收下了。
第二天,永昌號的掌櫃親自登門。
“莫公子,久仰。”來人四十來歲,圓臉微胖,笑容可掬,“在下永昌號掌櫃,姓金。聽聞公子重開正誠記,特來道賀。”
“金掌櫃客氣。”莫正卿請他就座,“小店剛開,還要仰仗金掌櫃多關照。”
“好說好說。”金掌櫃話鋒一轉,“不過莫公子可能有所不知,咱們歙縣的布業,如今是有規矩的。爲了杜絕惡性競價、以次充好,各家布莊組了個‘布業公所’,定了統一的進貨價、出貨價。公子既開布莊,是不是也該入會,守守規矩?”
來了。莫守禮的反擊。
“入會自然應該。”莫正卿笑道,“但不知這會費幾何?規矩又是什麼?”
“會費不高,每年五十兩。”金掌櫃伸出胖手,“規矩也簡單:第一,進貨必須通過公所指定的渠道,價格統一定。第二,出貨價不得低於公所定價。第三,若有違規,罰款百兩,三次出會。”
莫正卿心中冷笑。這哪是公所,分明是壟斷。指定渠道,就是逼他用莫守禮控制的貨源;統一定價,就是讓他無法低價競爭。
“金掌櫃,若我不入會呢?”
金掌櫃笑容淡了:“那恐怕……就難做生意了。貨源、客源、甚至官府那邊……都不好說話。”
赤裸裸的威脅。
“容我考慮幾日。”莫正卿送客。
金掌櫃走到門口,又回頭:“對了莫公子,聽說您從蘇州訂了批貨?最近運河不太平,路上可要小心啊。”
門關上,石勇從屏風後走出來:“這王八蛋,明擺着是莫守禮的狗!”
“狗不可怕,可怕的是主人。”莫正卿坐下,“李先生,咱們賬上還有多少現銀?”
“一百二十兩。王順帶走了五十兩去打點,剩七十兩。這個月夥計工錢、房租、日常開銷,至少需要三十兩。”
“四十兩……”莫正卿敲着桌面,“不夠。金掌櫃這一招,是要掐斷我們的貨源。蘇州的貨就算到了,他們也能在銷售上卡我們。”
“那怎麼辦?”
“兩條腿走路。”莫正卿站起身,“第一,我們自己找新貨源。王順說棠樾村一帶山民會織土布,雖然粗糙,但厚實耐用。我們去收,價格比市價高一成。”
“土布……讀書人看不上吧?”
“所以第二,我們要讓‘青雲衫’一炮而紅。”莫正卿眼中閃着光,“五日後文會,就是機會。”
接下來的三天,布莊後院燈火通明。趙師傅帶着徒弟日夜趕工,第一批二十件“青雲衫”完工。青布是庫房裏那些次等棉布染的,但剪裁考究,針腳細密,尤其是衣領和袖口的設計,借鑑了道袍的飄逸,又保留了儒衫的端莊。
莫正卿讓陳平、周平穿上,在縣城裏走了幾圈。兩人本就是精壯漢子,穿上這衣衫,竟真有了幾分書卷氣。很快,街上就有人打聽這衣衫在哪買的。
第四天,教諭府上送來回帖:徐教諭邀請莫正卿參加明日的“勵學宴”,並“望攜新制儒衫數件,供諸生觀瞻”。
機會來了。
當晚,莫正卿仔細挑選了五件品相最好的青雲衫,又備了一份薄禮——一方歙硯,是他從父親遺物裏找出來的。
“正卿,我跟你去。”石勇道。
“不,你留在布莊。”莫正卿搖頭,“劉武跟我去就行。你帶其他人守好家裏,我怕莫守禮趁我不在搞鬼。”
石勇點頭:“那你小心。”
翌日午後,縣學明倫堂。
堂內擺着十幾張方桌,二十多個秀才已經就座。上首主位坐着徐教諭,旁邊是縣學的訓導、齋長等人。莫正卿被安排在末座,但他注意到,金掌櫃竟然也在——坐在徐教諭下首,正低聲說着什麼。
“諸位。”徐教諭清了清嗓子,“今日勵學宴,一爲砥礪學問,二爲……”他頓了頓,“近日有後進制新式儒衫,名曰‘青雲’,取‘平步青雲’之意。老夫觀之,頗具古風,特請諸生共鑑。”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莫正卿。
他起身行禮,讓劉武捧上那五件衣衫。衣衫在光線下展開,青布如水,剪裁如雲,確實別致。
“好衣衫!”一個年輕秀才贊道,“頗有魏晉風骨!”
“料子似乎普通,但樣式確實新穎。”另一個年長些的評點。
金掌櫃忽然開口:“莫公子這衣衫,定價幾何?”
來了。莫正卿平靜道:“三兩一件。”
堂內頓時譁然。尋常棉布直裰,不過一兩銀子。綢緞的也就二三兩。這青布衣衫竟敢賣三兩?
“未免太貴了吧?”金掌櫃冷笑,“永昌號上等的杭綢直裰,也才二兩五錢。”
“金掌櫃說的是。”莫正卿不慌不忙,“但衣衫之價,不在料,在‘意’。當年吳文麟公夢青布而中舉,此衣便是按他夢中樣式所制。更關鍵的是……”
他拿起一件衣衫,翻開衣領,露出內襟那行小字:“每件‘青雲衫’內,都繡有一句格言。這件繡的是‘天道酬勤’,這件是‘厚德載物’,這件是‘寧靜致遠’……皆是古聖先賢教誨,讀書人穿在身上,時刻自省,豈是尋常衣衫可比?”
秀才們圍上來細看,果然每件內襟都繡着不同的格言,字跡娟秀,寓意深刻。
“妙啊!”一個秀才擊掌,“穿衣如讀書,時時警醒!”
“三兩……值!”另一個已經心動。
徐教諭捋着胡須,微微點頭。他看重的是那行“清風兩袖,正氣一身”,覺得這後生懂事,懂得迎合讀書人的清高。
金掌櫃臉色難看,但強笑道:“莫公子好心思。不過……衣衫終究是衣衫,考場上,考官看的是文章,不是衣衫。”
“金掌櫃說的是。”莫正卿順着他,“所以正誠記還有一諾:凡購買‘青雲衫’者,若今秋鄉試得中,無論舉人副榜,憑衣衫和官憑,可返銀一兩,以爲賀儀。”
這下連徐教諭都動容了:“此言當真?”
“白紙黑字,立字爲據。”莫正卿讓李先生拿出事先寫好的告示,“今日起,正誠記門前張貼此諾,全縣爲證。”
堂內頓時熱鬧起來。秀才們算賬:三兩買衫,若中舉返一兩,等於二兩買了件“吉衫”,還自帶警句格言,太劃算了!
當場就有五個秀才訂了衣衫。徐教諭也含蓄地表示,可以“代爲推薦”給縣學其他生員。
金掌櫃的臉黑如鍋底。
宴散後,徐教諭單獨留下莫正卿。
“正卿啊。”他語氣和藹了許多,“你父親在世時,與我也有一面之緣。他是個實誠人,你……頗有乃父之風。”
“教諭謬贊。”
“布業公所的事,我聽說了。”徐教諭話鋒一轉,“金掌櫃是我妻弟,有些事……他做得過了。但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你若有難處,可以跟我說。”
莫正卿心中了然。徐教諭這是要當和事佬,既給妻弟留面子,也賣自己一個人情。
“謝教諭關懷。”他躬身,“正卿初掌家業,只想重振祖產,不敢與人爭鋒。布業公所的規矩……若能稍作變通,正卿願入會。”
“哦?如何變通?”
“公所統一定價,是爲避免惡性競爭,正卿理解。但進貨渠道……可否允許會員自尋貨源,只需保證質量不低於公所標準?”莫正卿道,“畢竟各家客源不同,需求也不同。若一刀切,反而束縛手腳。”
徐教諭沉吟:“這倒也有理。我與金掌櫃說說看。”
“另外,正誠記願每年捐銀二十兩,資助縣學貧寒學子。”莫正卿再加籌碼,“家父生前常說,讀書是天下第一等事。正卿雖爲商賈,亦心向往之。”
徐教諭眼睛亮了。二十兩,夠資助四五個學子一年的筆墨紙硯了。這是政績,也是名聲。
“好!”他拍板,“此事我替你做主。金掌櫃那邊,我去說。”
離開縣學時,天色已晚。劉武跟在身後,低聲道:“公子,二十兩是不是太多了?咱們賬上……”
“二十兩買一個教諭的支持,值得。”莫正卿道,“而且這錢不是白捐——我們要讓全縣人都知道,正誠記重開第一件事,就是助學。名聲,有時候比銀子更管用。”
回到布莊,王順已經回來了,臉色卻更難看。
“公子,貨……貨被放行了,但……”
“怎麼了?”
“我按您的吩咐,給了雙倍茶敬,鈔關的胥吏收了錢,卻只放了一半貨。”王順咬牙切齒,“說另一半‘手續不全’,要補辦。這一補,又得五六天。可咱們等不起啊!”
莫正卿心頭一沉。莫守禮這是鐵了心要拖死他。
“放行的那一半貨呢?”
“已經運到棠樾村了,一百匹棉布。”王順道,“但趙師傅說,染青布需要時間,至少三天。咱們庫房已經空了,這幾天賣什麼?”
布莊外傳來喧譁聲。石勇出去查看,片刻後回來,臉色鐵青:“是永昌號的人,在咱們對面支了個攤子,賣一樣的青布直裰,定價二兩五錢!”
莫正卿走到門口。果然,對面街角擺着幾張桌子,上面堆着青布衣衫,樣式竟和“青雲衫”有七八分相似。金掌櫃親自坐鎮,吆喝着:“永昌號新制‘青雲袍’,二兩五錢!量大從優!”
“這王八蛋!”劉武握緊拳頭,“抄襲咱們的樣式,還壓價!”
“不止。”李先生從人群中擠回來,手裏拿着一件,“公子您看,這布料、這針腳,分明是倉促趕制的劣品。但價格便宜,不懂行的人真會上當。”
已經有幾個路人在對面攤子前詢價了。
“公子,怎麼辦?”王順急道,“咱們的貨還沒到,他們搶先上市,還把價格壓這麼低……”
莫正卿看着對面熱鬧的攤子,忽然笑了:“不急。讓他們賣。”
“啊?”
“李先生,你寫張告示。”莫正卿道,“就寫:正誠記‘青雲衫’首批二十件,已全部預訂完畢。爲感謝鄉鄰厚愛,三日後正式發售第二批,定價不變,但前五十位購買者,贈送歙硯一方——就是我爹留下的那些普通歙硯。”
“贈硯?”李先生不解,“那成本……”
“硯台不值錢,但讀書人喜歡。”莫正卿道,“另外,告示上要寫明:凡購我‘青雲衫’者,請至店內登記姓名、功名、師承,以便建立‘青雲錄’,日後同科舉子可互通聲氣。”
他看向衆人:“他們賣的是衣衫,我們賣的,是‘身份’,是‘圈子’。”
李先生恍然大悟,立刻去寫告示。
石勇還是有些擔心:“可這三天空窗期……”
“空窗期,我們就做點別的。”莫正卿轉向王順,“棠樾村的土布收了多少?”
“收了三十多匹,都是山民自家織的,厚實,但粗糙。”
“夠了。”莫正卿道,“劉武,你去找趙師傅,用這些土布,趕制一批短褂、褲裝,要結實耐穿。張猛、陳平,你們去碼頭、貨棧,找那些扛活的力工,就說正誠記新制‘力士服’,比尋常粗布耐磨三成,價格還便宜兩成。”
“賣給苦力?”周平一愣,“那能賺幾個錢?”
“賺口碑,賺人心。”莫正卿道,“莫守禮的眼睛只盯着讀書人、有錢人,看不起底層百姓。我們就從底下做起,一點一點,把根基打牢。”
衆人分頭行動。莫正卿回到後院,攤開賬本,開始算賬。
蘇州貨被扣一半,損失一百兩。永昌號壓價競爭,利潤至少減三成。教諭那邊打點、捐學,又去三十兩。賬上現銀只剩不到十兩。
撐不過十天。
必須破局。
他想起懷裏的金背錢,想起沈賬房的話:“商道如水,明處清澈,暗處污濁。”
或許……該走點暗路了。
深夜,他叫來石勇。
“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你說。”
“莫守禮的布莊‘守禮記’,現在是他小舅子黃掌櫃在管。”莫正卿低聲道,“我要知道他們的進貨渠道、庫存情況、還有……賬目有沒有問題。”
石勇眼神一凜:“你要我……”
“只是看看。”莫正卿道,“不偷不搶,看看總不犯法吧?”
“明白了。”石勇點頭,“什麼時候?”
“明晚。”莫正卿遞過一張草圖,“這是黃掌櫃家的布局,我讓王順打聽的。重點是書房和臥房——賬本和私密信件,應該在那兒。”
石勇接過草圖,仔細看了一遍,收進懷裏。
“小心點。”莫正卿囑咐。
“放心。”石勇咧嘴一笑,“幹這個,我拿手。”
石勇離開後,莫正卿獨坐燈下。他翻開《江南物產疏略》,找到徽州布業那一章。
沈賬房用朱筆批注:“歙縣布業,七成貨源來自鬆江。然鬆江布商欺生,常以次充好。若能打通杭州-湖州一線,經新安江水運,成本可降兩成,品質更可控。”
杭州-湖州……新安江……
他想起了周老四。那個船夫,真的只是個船夫嗎?
還有周富,揚州大鹽商,也是徽州人。
如果周老四就是周富……那這條水路,或許真有希望。
但眼下,先過了這一關再說。
窗外傳來打更聲。三更了。
莫正卿吹熄燈,躺下。但腦中還在飛速運轉:土布、力士服、青雲衫、青雲錄、捐學、教諭、金掌櫃、莫守禮……
千頭萬緒,像一張網,把他困在中央。
但他必須破網而出。
爲了爹娘,爲了所有幫他的人,也爲了自己。
黑暗中,他握緊拳頭。
這一局,他不能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