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鎮北侯府東南角的“聽竹軒”收拾了出來。
這處院子原本閒置,院中有一片青竹,一窪清池,頗爲清幽。沈序以“病體初愈,需靜心調養”爲由,向父親討了此處。沈重山只淡淡說了句“隨你”,便撥了兩個老實本分的仆役過去伺候。
消息傳開,府中上下反應各異。
二房那邊,沈擎聞訊後只是冷笑一聲:“病秧子也想學人附庸風雅。”但轉頭便吩咐手下盯緊聽竹軒的動靜。沈烈則在自己院裏摔了一套茶具——那日昏迷醒來後,他丟了父親交代的重要物證,又不敢聲張,這幾日正惶惶不安,聽到沈序竟得了單獨院子,更是嫉恨難平。
大房這邊,沈序的嫡兄沈嶽倒是親自來了一趟,送了幾冊古籍和一套文房四寶,溫言道:“三弟既想靜養讀書,甚好。若有需要,盡管開口。”這位侯府世子年方二十,性情端方持重,對病弱的弟弟向來寬厚。
沈序謝過兄長,目送其離去。視界中,沈嶽頭頂的文字清晰:
【沈嶽,沈擎之子,年二十。原命數軌跡:八十九日後,鎮北侯府滿門抄斬,男丁皆問斬於市,沈嶽與父同死,年止二十。當前狀態:對家族危機隱有察覺,行事求穩,尚不知死劫將至。】
沈序端着茶盞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顫,溫熱的茶水險些濺出。兄長那溫厚的笑容背後,竟是如此殘酷的既定命運。滿門抄斬,男丁問斬……在原本的天道劇本裏,這個家裏所有男子,包括父親、兄長、自己,乃至那些旁支子弟,都將死在屠刀之下。
一個都不會少。
這冰冷的認知像一根淬毒的針,扎進沈序心底。他改變“春日宴落水”,只是救了自己一人;與父親交心,也只是扭轉了父子關系。但要救整個家族,救這位溫厚待他的兄長……他需要做的,遠不止於此。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此刻真正壓上了他的肩頭。
聽竹軒布置妥當後,沈序便讓沈青去辦第二件事——邀請幾位“有才學卻不得志”的寒門士子來府中講學論道。
名義上是:“三公子久病初愈,想聽聽經史子集之外的新鮮見解,不拘身份,但求知交。”
這消息通過侯府采買的下人,悄然傳到了京城幾個寒士聚集的書院、茶寮。
三月初九,聽竹軒來了第一位客人。
來人名喚周懷瑾,二十六七年紀,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面容清癯,背着一只舊書箱。他是江南舉子,三年前入京赴考,卻因文章“言辭過激、譏諷時弊”而被黜落,如今靠在書局抄書、替人代筆爲生。
沈序在竹亭中接待了他。亭內設了茶具,炭火正旺,壺中泉水將沸未沸。
“周先生請坐。”沈序親自斟茶,動作還有些虛浮,但神色坦然。
周懷瑾拱手落座,打量了一眼這位傳說中的病弱公子,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這位侯府三公子雖面色蒼白,但眼神清明沉靜,全無傳聞中那般萎靡之氣。
“公子相邀,懷瑾惶恐。”周懷瑾開口,聲音清朗,“只是不知公子想聽些什麼?經義?策論?還是詩文?”
“都想聽聽,也都不想聽。”沈序微笑,“我想聽先生講講,江南漕運的弊病,邊關軍屯的實況,市井小民的生計……那些聖賢書裏不會寫的東西。”
周懷瑾一怔,隨即眼中亮起異彩。
這一談,便是兩個時辰。
周懷瑾不愧是真有見識的寒士,雖困頓潦倒,但對民生吏治、經濟軍事均有獨到見解,且言語間毫無迂腐之氣。沈序大多時間靜靜聽着,偶爾問幾句關鍵,皆切中要害。
談話間,沈序的視界中,周懷瑾頭頂的文字悄然變化:
【周懷瑾,江南舉子。原命數:終生不第,四十二歲病逝於破廟。當前命軌:受侯府三公子賞識,命運走向轉入迷霧。】
迷霧再次出現。
沈序心中了然。招攬寒士,不僅是培植勢力,更是在天道劇本既定的“貴賤有序”的命軌網絡中,嵌入一根根“異數”之釘。這些寒士本應在底層掙扎至死,如今卻因他而有了不同的可能。
這或許……正是對抗天道劇本的一種方式。
送走周懷瑾時,沈序贈了他二十兩銀子,並道:“先生大才,困於市井可惜。若不嫌棄,可常來聽竹軒坐坐,我願奉爲西席,月俸五兩。”
周懷瑾深深一揖,沒有推辭。寒士也要吃飯,何況這不僅是生計,更是知遇。
次日,聽竹軒迎來了第二位客人。此人喚作陸九,並非儒生,而是一個面容滄桑、左手缺了三指的中年漢子。他一身粗布短打,風塵仆仆,背上卻挎着一個與裝扮不符的舊藥箱。
引他來的仆役低聲稟報:“公子,這位陸先生說……他懂些調理氣血的偏方,想來試試。”
沈序打量來人,視界中文字浮現:【陸九,北地散修,前“寒山宗”外門弟子。因宗門內鬥被廢去大半修爲,逐出山門,流落京城,以售賣低階藥材、符籙與診治跌打損傷爲生。當前狀態:落魄、警惕,對修真界基礎常識了解頗深。】
修真者?沈序心中一動,這正是他想接觸卻又無從尋覓的一類人。
“陸先生請坐。”沈序神色如常,邀他入亭,“先生既通醫術,可看得出我這病症,根源在何處?”
陸九沒有立刻答話,而是仔細端詳了沈序片刻,又示意可否診脈。沈序伸出手腕。陸九三指搭上,眉頭漸蹙,半晌才鬆開,搖頭道:“公子之疾,非尋常虛症。脈象沉痼深處,隱有……異物盤踞之滯澀感,似毒非毒,似蠱非蠱,倒像是……某種陰損之物長久侵蝕根基所致。”
這番話,與沈序從天道文字中窺見的“蝕心蠱殘留”不謀而合!此人確有真本事。
“先生高明。”沈序嘆道,“不知可有緩解之法?”
“難。”陸九直言,“此物似已與公子經絡氣血糾纏多年,蠻力拔除,恐傷及本源。若要緩解,或可嚐試以溫和靈氣徐徐沖刷、疏導,逐漸消磨其活性。只是……”他看了一眼沈序,“公子並非修行之人,無法自主引氣。”
“靈氣沖刷?”沈序捕捉到關鍵詞,“先生可否詳細說說,這靈氣如何作用於人體?爲何京城之內,似有許多修真者不願久留?”
或許是沈序問到了他熟悉的領域,或許是那份坦誠求教的態度,陸九沉吟片刻,話匣子打開了。他從最基本的靈氣感知、經脈穴位,講到不同地域氣場(如皇城龍氣、戰場殺氣、文廟浩然氣)對靈氣運轉的幹擾,以及由此產生的種種“天道不全”之象。
“就比如這侯府之內,”陸九壓低聲音,“貴府以武立家,血氣旺盛,與天地清靈之氣本就有幾分排斥。公子若想嚐試引氣,最好尋一處府中清氣相對純粹、血氣幹擾最弱之地,或許……東南角那片竹林附近,感覺會稍好些。”他頓了頓,“不過,這也只是杯水車薪。”
沈序默默記下。兩人又聊了些修真界的常識與奇聞,陸九雖修爲不高,但走南闖北見識頗廣,所言對沈序而言皆是寶貴信息。
臨別時,沈序同樣奉上酬金。陸九推辭一番後收下,猶豫片刻,從舊藥箱底層取出一卷邊緣磨損的皮紙:“公子,此乃最基礎的《靈氣導引示意譜》,雖是大路貨,但勝在脈絡清晰。公子若想了解,可做參考,萬勿強行修煉。若無靈根,強引靈氣入體,有害無益。”
“多謝先生。”沈序鄭重接過。這圖卷,或許是他理解此界能量規則的第一把鑰匙。
送走陸九,沈序在竹亭中獨坐良久,指尖拂過那卷皮質的圖譜,心中思緒萬千。
如果將這方世界看作一個龐大的、存在多處“兼容性問題”的系統,那麼所謂靈氣、才氣、血氣,或許就是不同“協議”或“數據格式”的能量表現形式。它們的沖突,是底層代碼不兼容的外在體現。
而他,能否像修復一個漏洞百出的操作系統那樣,爲這個世界……打上“補丁”?甚至,重寫某些“驅動”?
這個念頭讓他心跳加速。
但眼下,還有更緊迫的事。
沈青的調查有了初步結果。
“公子,”這日晚間,沈青悄悄稟報,“夫人當年病逝前半年,二夫人曾推薦過一個遊方郎中,說是江南名醫,擅長調理婦人虛症。夫人服用那郎中的藥方三個月後,病情反而加重,不出百日便……”
沈序眼神驟冷:“那郎中現在何處?”
“不知去向。夫人去後不久,那人便離開京城,再無音訊。”沈青低聲道,“但小的打聽到,那郎中在京城時,曾在二夫人娘家的一處別院住過半月。而二夫人的兄長,當時正與北地藥商往來密切……”
北地……
沈序想起了那枚狼首血月徽。
“還有一事,”沈青聲音更輕,“小的按公子吩咐,留意京中身手高強的新面孔,發現城西‘悅來客棧’最近住進三個外鄉人,言行低調,但其中一人虎口有厚繭,應是常年用刀之輩。他們……似乎也在打聽侯府的事,尤其是二爺那邊的動靜。”
悅來客棧……
沈序想起父親給的暗影衛令牌。是時候用一用了。
當夜,子時。
沈序在房中點燃一支安神香,煙氣嫋嫋。他取出黑色令牌,置於燈下。
不過半盞茶功夫,窗前悄無聲息地出現一道黑影,單膝跪地:“暗影衛甲三,聽候公子差遣。”
來人全身裹在夜行衣中,只露出一雙平靜無波的眼睛。
“查悅來客棧那三個外鄉人的底細,但不要打草驚蛇。”沈序吩咐,“另外,查九年前,二夫人娘家與北地藥商的往來賬目,尤其是涉及‘寒髓草’、‘枯心蓮’這類藥材的。”
“是。”甲三應聲,旋即又問,“若遇阻礙?”
沈序沉默片刻:“以保全自身爲先。若對方勢大……可報於侯爺知曉。”
“明白。”黑影一閃,消失在窗外。
沈序吹熄了燈,在黑暗中靜坐。
視界裏,猩紅的倒計時跳動:【八十八日零七時三十九分】。
時間又少了一天。
但今天,他並非全無收獲。
他有了自己的院子,有了第一個可用的寒士周懷瑾,對修真界的規則沖突有了更深的了解,母親當年的疑案也有了線索,暗影衛開始行動……
更重要的是,他越發確信,對抗天道劇本的方法,或許不在於正面硬撼那既定的“主線劇情”,而在於不斷嵌入“異數”,培植“變數”,讓那些原本清晰的命運軌跡,一片片地陷入“迷霧”。
當迷霧足夠多,多到天道劇本也無法推演清晰時,或許便是他……真正改寫命運之時。
窗外,竹影婆娑,月色如水。
沈序緩緩躺下,閉上了眼睛。
明天,聽竹軒還會迎來新的客人。
而暗處的棋局,也正在一步步展開。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