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老式木格窗的窗紙,在房間內投下柔和而斑駁的光影。林晚意在一種全然陌生的、過於安靜的環境中醒來,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不知身在何處。身下是略硬的木板床,鼻尖縈繞的是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木頭、舊書和淡淡塵土的沉靜氣息,而非林家別墅裏那種精心調配的香薰和嶄新織物的味道。
意識迅速回籠。
古城。錦繡裏七號。她的新巢。
沒有傭人輕手輕腳的走動聲,沒有李月茹隔着門板的催促,沒有周銘宇掐着時間發來的早安問候。只有窗外偶爾幾聲清脆的鳥鳴,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古城蘇醒的市聲——三輪車軲轆壓過青石板的軲轆聲,早點攤隱約的叫賣,還有不知哪家收音機裏咿咿呀呀的戲曲聲。
一種緩慢的、真實的,屬於她自己的時間,正緩緩流淌。
她坐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頸。昨晚睡得並不算沉,陌生的環境、連日來緊繃的神經,都讓她處於一種淺眠狀態。但精神卻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清明。沒有需要應付的虛假親情,沒有需要維持的完美表象,心思可以完全集中在自己的計劃上。
起身,簡單地洗漱。看着鏡中素顏的臉,少了幾分精致修飾下的嬌柔,卻多了幾分清透和幹脆。她換上一身舒適的亞麻襯衫和長褲,將長發隨意挽起,用一根樸素的本色木簪固定。這是她爲自己準備的、便於行動的“工作裝束”。
當務之急,是盡快將刺繡所需的工具和基礎材料備齊。她的技藝需要練習和恢復,也需要嚐試設計新的作品。徐店長那裏或許是一條潛在的銷路,但前提是她得有拿得出手的東西。
打開手機,搜索古城附近的文房四寶店、手工藝品店,或者布料輔料市場。古城以文化旅遊爲特色,這類店鋪應該不難找。她圈定了幾個可能的地點,又記下一些專業刺繡需要的高品質絲線、繡布、繡架的品牌和型號——這些知識,得益於前世那段全心投入學習、後來又被生活所迫不斷接活的經歷。
收拾妥當,她拿起那個容量頗大的托特包(裏面裝着錢包、手機、筆記本和筆),鎖好院門,踏入了清晨的錦繡裏小巷。
陽光斜斜地照進小巷,將一側的白牆映得發亮,另一側還留在清涼的陰影裏。巷子裏已經有了人氣,隔壁6號院的門開着,那位清瘦的老太太正拿着個小噴壺,慢悠悠地給天井裏的幾盆花草澆水。聽到腳步聲,老太太抬起頭,又看到了林晚意,依舊是那個淺淡而友善的點頭,沒有多餘的話。
林晚意也禮貌地頷首回應。這種保持距離的鄰裏關系讓她感到舒適。
沿着青石板路走出小巷,外面是稍寬一些的街道,兩旁店鋪陸續開門。賣早點的蒸籠冒着騰騰熱氣,豆漿油條的香味飄散;雜貨店的老板正卸下門板;還有賣竹編、藤器的小鋪子,老板悠閒地坐在門口喝茶。生活氣息撲面而來,簡單,鮮活,與過去那種被精密安排、每一步都講究格調的生活截然不同。
按照導航,她先找到一家看起來規模不小的手工藝品綜合店。裏面東西很雜,從剪紙、泥人、到各種編織品、簡易畫材都有。她找到賣繡線的區域,但大多是顏色鮮豔的化纖線或普通的棉線,適合做十字繡或簡單的DIY,與她需要的用於傳統刺繡的、色彩過渡細膩、光澤柔和的真絲線相去甚遠。繡布也只是普通的白色棉布或十字繡布。
她挑了幾支勉強可用的練習針和一塊素色棉布,打算先用來練手,恢復一下指感。付錢時,她狀似無意地問老板:“請問,這附近有沒有專門賣好一點絲線或者傳統刺繡材料的地方?”
老板是個中年男人,想了想,搖頭:“絲線?不太清楚。咱們這邊遊客多,賣的都是些簡單好上手的玩意兒。你說的那種精細的,恐怕得去城東那邊的老市場看看,或者……”他頓了頓,“你去‘汲古齋’問問?就在前面拐角那條更僻靜的巷子裏,老板姓蘇,是個怪人,店裏淨是些看不懂的老物件,說不定有你要的東西。”
汲古齋?蘇?
林晚意記下這個名字和地址,道謝離開。
循着老板指點的方向,她拐進一條更窄、更安靜的巷子。兩邊是高高的馬頭牆,地上的青石板縫隙裏長着茸茸的青苔,行人稀少。走了約莫百米,果然看到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門,門楣上掛着一塊小小的、深褐色的木匾,上面用清雋的隸書刻着“汲古齋”三個字。門虛掩着。
林晚意輕輕推門而入。
門內是一個小小的庭院,比她的天井大不了多少,卻布置得極爲雅致。牆角倚着幾杆翠竹,石階旁放着兩盆造型古樸的盆景,地面是舊的青磚,縫隙幹淨。正對院門的是一間敞開的堂屋,看起來就是店面。
店裏光線不算明亮,靠牆是深色的木質博古架和多寶格,上面錯落有致地擺放着一些瓷器、木雕、文房用具,還有卷起來的字畫。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舊書和檀香混合的味道。沒有店員,安靜得能聽到庭院竹葉被風吹動的沙沙聲。
她的目光很快被靠近門口的一個矮架吸引。上面沒有擺放古玩,而是幾個打開的、分格的扁木盒,裏面整齊地排列着一束束絲線。光線從側面的高窗照入,落在那些絲線上,折射出柔和而潤澤的光彩——是正絲才有的光澤,顏色也並非大紅大綠,而是各種沉靜雅致的中間色,灰青、藕荷、秋香、月白……
她快步走過去,拿起一束靠近細看。絲線極細,卻韌而光滑,顏色過渡自然。是上好的蠶絲線!
心中一陣驚喜。她正需要這個!
“那是湖州產的清水絲,用的是老法子繅的,比機制絲更潤,也更吃色。”
一個溫潤平和的男聲忽然從身後傳來,不疾不徐,如同這店裏的氛圍。
林晚意微微一驚,轉身。
只見通往裏間的門簾被掀開,一個年輕男子走了出來。他看起來約莫三十出頭,穿着淺灰色的棉麻質地對襟上衣,同色系的長褲,身形清瘦挺拔。面容並非十分英俊奪目,但眉目疏朗,氣質溫潤沉靜,像一塊被歲月河水打磨得光滑溫潤的玉石。他手中拿着一塊半溼的軟布,似乎剛才正在裏面擦拭什麼東西。
他看向林晚意,目光清澈平和,沒有商人的熱絡,也沒有被打擾的不悅,只是自然而然地將視線落在她手中的絲線上,繼續道:“不過,這種絲比較嬌貴,對針法和手勢要求更高,初學者用,可能會覺得掛手,不易平整。”
他的語氣是純粹的陳述,不帶任何評判或推銷的意思。
林晚意立刻明白,這就是老板所說的“姓蘇的怪人”,汲古齋的老板。她放下絲線,禮貌地點頭:“您好。我在找適合傳統手繡的材料。您這裏的絲線,看起來確實很好。”
蘇老板走到矮架旁,將軟布放在一旁,目光掃過她剛才拿起的絲線,又看了看她:“想繡什麼?實用的,還是賞玩的?”
林晚意沉吟了一下:“先從一些小的飾品、補花開始吧,也想試試復原一些簡單的傳統紋樣。”
蘇清河(她後來才知道他的名字)點了點頭,沒再多問,而是從矮架下方的抽屜裏,拿出另一個略小的木盒,打開:“如果是剛開始恢復手感,或者做小件,這種‘二藍’絲可能更適合。韌度適中,光澤也好,價格比清水絲實惠些。”他又指了指旁邊一個卷着的素色綢緞,“配這個庫緞底子,密實平滑,不易變形。”
他的推薦非常專業且務實,直指關鍵,沒有一句廢話。林晚意前世也接觸過一些老師傅,能感覺到眼前這位蘇老板,絕非普通古玩店主那麼簡單。
“謝謝您。那我就先要一些‘二藍’絲,還有這塊庫緞。”她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問道,“蘇老板對刺繡很了解?”
蘇清河正低頭幫她取絲線,聞言動作未停,語氣依舊平淡:“祖上有些淵源,自己也算半個愛好者,見得多了些而已。談不上多了解。”他將選好的幾色絲線用綿紙細心包好,連同一小塊剪下的庫緞一起遞給她,“試試看。針的話,你手裏那種機制針太硬,針鼻也糙,容易傷絲。裏屋有幾種手工磨的針,可以看看。”
他示意了一下裏間,自己卻轉身去整理博古架上的一個筆洗,似乎並不打算殷勤導購,完全隨客自便。
林晚意心中好奇更甚。她走進裏間,這裏更像是一個工作間兼茶室,靠窗一張大案,上面擺着些未完成的拓片、修補中的瓷器,還有幾個打開的針線盒。針線盒裏的針,長短粗細不一,針身泛着一種溫潤的手工光澤,針鼻處的孔眼也被打磨得異常光滑。
她挑了幾枚適合的繡針。結賬時,蘇清河報了一個非常公道的價格,甚至比她預想的要低。
“您這裏的價格……”她有些意外。
“東西擺出來,就是給人用的。不是古董,不定高價。”蘇清河淡淡地說,一邊用樸素的牛皮紙將東西包好,“看你是真需要,也是真想學。這年頭,肯靜下心碰這個的年輕人不多了。”
他的話語裏有一絲幾不可察的感慨。
林晚意接過紙包,鄭重道謝:“謝謝蘇老板。我住在附近,可能以後會常來叨擾。”
蘇清河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簡單挽起的發髻和那根樸素木簪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頷首:“隨時。巷子深,平時人少,直接推門進來就是。”
離開汲古齋,重新走回陽光明媚的巷子,林晚意抱着懷裏的紙包,感覺像抱着一小簇珍貴的火種。這次偶遇,不僅解決了材料的問題,更讓她隱約看到了一條可能的路徑。這位氣質獨特的蘇老板,他的“祖上淵源”,他的“見得多了”,還有這間藏在深巷、不爲遊客所知的“汲古齋”……或許,這古城裏,真的臥虎藏龍。
回到錦繡裏七號,她迫不及待地打開紙包,將絲線在窗下的光亮處細細檢視,又將那枚手工磨制的繡針捏在指尖感受。指尖傳來細微的、溫潤的觸感,與她記憶中前世的工具截然不同。
她坐在窗前的書桌旁,攤開那塊庫緞,沒有立刻下針。而是閉上眼睛,回想前世學過的針法,回憶那些曾經打動過她的傳統紋樣。一種久違的、專注於技藝本身的寧靜感,慢慢包裹了她。
院牆那邊,隱約又傳來老太太擺弄花草的細微聲響,還有輕輕的、哼唱般的老調子,斷斷續續,聽不真切。
在這個陌生的古城角落,在這間簡陋的老屋裏,林晚意拿起針,穿上了第一縷絲線。
針尖在光滑的緞面上微微停頓,然後,穩穩地刺了下去。
一個微小而堅定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