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午飯的氣氛,從始至終都透着一股難以言說的別扭。夏寧寧默默地吃着飯,心裏卻忍不住嘀咕:印象裏,顏勝鈞向來惜字如金,清冷得像一座終年不化的雪山,今天的話怎麼這麼多?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仿佛非要撬開她緊閉的心扉,探個究竟不可。這種反常的熱情,讓她感到無所適從,甚至有些莫名的煩躁。
鍋裏的椰子雞終於徹底熟透,翻滾着誘人的香氣。夏寧寧如蒙大赦,立刻低下頭,專注於眼前的食物,用大口吃飯的動作來掩飾內心的波瀾,也試圖用沉默築起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他那些令人心緒不寧的問話。
顏勝鈞看着她埋頭苦幹、刻意回避交流的樣子,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他想起母親陸妍有一次無意中提起,說夏寧寧這孩子,看着溫順,骨子裏卻有一股狠勁。他當時還不甚理解,此刻卻似乎有些明白了。就因爲她親生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嫌貧愛富,拋下她和妹妹一走了之,這麼多年,無論那個女人後來如何悔恨、如何想辦法來看她,夏寧寧都硬着心腸,拒不見面,不理不睬。這種決絕,或許就是一種被至親傷害後形成的、用於自我保護的特殊“狠”吧。
可他思前想後,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什麼時候、因爲什麼事情得罪了她。似乎從他母親嫁入夏家開始,她對他便始終保持着一種禮貌而疏離的態度,像對待一個不得不偶爾碰面的、關系很遠的親戚。她似乎極力想要避免與他產生任何不必要的牽連,甚至恨不得永遠不要見面才好。
然而,人心往往如此微妙。她越是刻意回避,越是劃清界限,顏勝鈞內心深處那種想要了解她、靠近她的念頭就越是強烈。這種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情愫,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甚至有些惶恐。他試圖用“只是好奇”、“畢竟是名義上的兄妹”之類的理由來說服自己,但心底有個聲音卻在悄悄反駁。
這四個月,夏寧寧遠在黃岡,顏勝鈞卻發現自己無形中與夏家產生了更深的聯結。幾乎每個雙休日,他都會習慣性地去夏家待上一兩天。從家人們的閒聊中,他像拼圖一樣,一點點拼湊出她在黃岡生活的輪廓:知道她每周日下午雷打不動會給家裏打電話報平安;知道她偶爾會去學校計算機房,通過QQ視頻看看妹妹夏苗苗,聽苗苗嘰嘰喳喳地講述學校的趣事;也知道她學習刻苦,逐漸適應了那邊的節奏……關於她的點點滴滴,他都默默地記在了心裏。
最初在暑假時,他想讓她加QQ,想法很單純——覺得大家都是同齡人,又在不同的重點高中,或許可以交流一下學習方法,分享些見聞,僅此而已。但現在,他再次提出這個請求,心境卻已然不同。他渴望能與她有一條更直接、更私密的聯系渠道,想知道她更多不爲人知的喜怒哀樂。
“我大概20號左右還要來武大參加編程全國決賽,”顏勝鈞看着對面正低頭專注地啃着一個雞腿的夏寧寧,狀似隨意地開口,目光卻留意着她最細微的反應,“比賽結束剛好是周末,我……我去黃岡看看你,可以嗎?”
“咳咳……”夏寧寧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提議驚到了,雞肉差點卡在喉嚨裏,猛地咳嗽起來。好不容易順過氣,她抬起微微泛紅的臉,眼中滿是詫異和不解:“你……你去找我幹什麼?” 比賽就好好比賽,千裏迢迢跑去她學校做什麼?她頓了頓,找了一個看似合理的借口:“而且我們學校作息很緊,小周末只休息周日下午半天,大周末才休兩天。不一定方便。”
“我查過了,”顏勝鈞似乎早有準備,語氣平靜地陳述事實,“從武漢大學到黃岡,坐高鐵只需要半個小時,很方便。我就是想去看看那所我一直很向往的高中,到底是什麼樣子,不可以嗎?” 他爲自己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卻未曾察覺,或者說不敢深想,當一個男孩開始強烈地想要了解一個女孩的一切,包括她的生活環境時,往往意味着某種特殊的情感已經開始悄然萌芽。了解得越多,便越想靠近,越是靠近,便越發喜歡。
夏寧寧抬起頭,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繼續對付碗裏的雞腿,語氣含糊地應道:“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你想去哪裏,我還能攔着你不成?” 心裏卻暗暗打定主意:就算你到了黃岡,見不見你,那也是我的自由!
顏勝鈞仿佛有讀心術一般,緊接着便問:“那……到時候,你會見我的,對吧?” 他的目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不知道呢,”夏寧寧心裏咯噔一下,嘴上卻不肯鬆口,搬出了萬能的擋箭牌,“快要期末考試了,可能會特別忙,估計沒什麼時間。” 她不禁腹誹:這人觀察力這麼敏銳,幹脆去當心理醫生算了!
“那你先加我QQ吧,”顏勝鈞退而求其次,將自己的手機往她面前遞了遞,屏幕上是他的QQ二維碼,“到時候具體時間,你可以提前給我留言。” 他的態度帶着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着。
夏寧寧看着那部手機,卻搖了搖頭:“我周一有計算機課,到時候用學校的電腦登錄QQ再加你。” 她不想在他的手機上登錄自己的賬號,那會讓她有一種隱私被侵入的感覺。
“好,”顏勝鈞從善如流地收回手機,“那我周一晚上去學校電腦房,通過你的好友申請。我平時上學也用不了手機。” 協議似乎就此達成。這時,他很自然地用公筷夾了幾塊鮮嫩的蘑菇,放到夏寧寧的碗裏,動作熟練而自然,仿佛已經做過無數次。這大概是他照顧妹妹顏心悅養成的習慣。
可是這個看似尋常的舉動,卻讓夏寧寧愣住了。她看着碗裏多出來的蘑菇,心裏泛起一絲異樣的波瀾。這……我們什麼時候熟悉到可以互相夾菜的程度了?這種自然而然的親近,讓她感到困惑,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慌亂。
“你在學校,飲食還習慣嗎?”顏勝鈞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不自在,換了個話題,目光落在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上,“感覺你今天好像特別餓。”
“習慣啊,”夏寧寧咽下口中的食物,如實回答,“就是這邊的口味比家裏重一些,調料放得多,也偏辣。不過我還挺能適應的。”
“嗯,就是覺得你今天吃得特別香。”顏勝鈞補充道。
“我想念家鄉菜的味道了,不行嗎?”夏寧寧原本因爲他剛才夾菜舉動而產生的一點點微妙感激,瞬間被他這句聽起來像是調侃的話擊得粉碎。看吧,果然不能對他有任何期待,那張嘴裏就說不出幾句讓人舒心的話!
“哦,”顏勝鈞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語氣認真地說,“那我下次來,給你帶一只鹽焗文昌雞吧,地道的家鄉味。”
“不用了!”夏寧寧幾乎要脫口而出,感覺頭頂快要冒青煙了。爲什麼他總能輕易挑起她的火氣?他這話聽起來,怎麼那麼像在炫耀他留在省內、隨時可以享受家鄉美食的優越感?仿佛在說:看吧,你非要跑這麼遠來受苦,現在知道想家了吧?活該!對,他給她的感覺,總是帶着這種若有若無的、居高臨下的意味,讓她心裏很不舒服。
然而,顏勝鈞其實想法很簡單。他只是單純地認爲夏寧寧想家了,想吃家鄉菜了。他記得鹽焗雞是她以前在夏家吃飯時比較喜歡的一道菜,所以想帶給她,聊解鄉愁。他的出發點本是好的,卻因爲兩人之間橫亙着太多的誤解和不同的思維模式,善意被完全曲解。
這誤解的根源,深埋在三年多前。那時,夏寧寧的父親夏建國和顏勝鈞的母親陸妍新婚當天,在夏家院子角落,夏寧寧無意中撞見顏勝鈞看她的眼神——那眼神冰冷、銳利,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仿佛是她奪走了他生命中極其重要的東西,而他隨時準備奪回去。那個瞬間的眼神,像一根刺,深深扎進了夏寧寧的心裏。從此,她便先入爲主地認定,顏勝鈞對她絕無好意,他的任何接近,都可能別有用心。
這頓飯的後半段,兩人都沒再說話,各自專注於食物,氣氛沉默卻不再像最初那樣緊繃。吃完飯後,夏寧寧想着自己算是“東道主”(雖然武大也並非她的地盤),便起身去吧台結賬,卻被告知:“小姐,您那桌的賬單,剛才那位男同學已經結過了。”
夏寧寧愣了一下,轉頭看向正在門口等她的顏勝鈞。本想盡一下心意,既然他已經付了,那就算了。她心裏默默想:反正他看起來也不缺這點錢。這個念頭,讓她剛剛因爲那碗蘑菇而產生的一絲柔軟,又迅速被理性的壁壘包裹了起來。兩人前一後走出餐館,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卻似乎驅不散彼此心中那層厚厚的迷障。理解與靠近,似乎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