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把山路浸得滑膩,小囡囡的小布鞋早被露水打透,鞋尖磨破的洞露出半截腳趾,踩在溼草上,涼得像踩在冰碴上。她把哥哥做的青銅面具緊緊抱在懷裏,面具的邊緣硌着胳膊,卻比懷裏的布褂子更讓人安心——布褂子太舊了,風一吹就透,只有這銅面具,被體溫焐得有了點暖。
小指上的銅戒指卡得緊緊的,是哥哥昨天剛給她套上的。戒指邊緣磨得滑溜溜,上面刻着三道歪扭的印子,哥哥說那是“囡囡”的名字。她走幾步就低頭看一眼,生怕戒指掉了——這是哥哥留的念想,掉了,就像哥哥真的要走了。
山風裏的味道越來越怪。不是白天的草腥氣,是種淡淡的、像鐵鏽又像血的味道,順着風飄過來,時有時無。小囡囡把鼻子埋進衣襟裏,衣襟上有哥哥蹭的銅屑味,還有她昨天縫補丁時沾的線頭,糙糙的,卻讓她想起哥哥坐在破廟門檻上敲面具的樣子。
“哥說,銅腥氣重的地方,有野狗。”她對着空蕩的山路小聲說,聲音軟得像棉花。可這次沒有野狗,只有風穿過樹林的“嗚嗚”聲,像有人在哭。
她順着那股怪味往山坳走。路越來越陡,她得用小手抓住路邊的灌木枝,才能穩住身子。灌木的刺勾住了她的布褂子,“刺啦”一聲,後背裂開個小口,冷風灌進去,吹得她打了個哆嗦。她沒敢停,只是把面具抱得更緊了些。
遠處突然亮起一點光。
不是月光,是種暗紅色的光,像燒紅的木炭,在山坳裏隱隱約約地閃。小囡囡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記得哥說過,山那邊的廢棄祭壇“鬧鬼”,夜裏會發光。
“哥在那兒嗎?”她踮起腳往山坳裏望,光太暗,只能看見個模糊的影子,比周圍的樹都高,像個巨大的石台子。
她攥緊了手裏的小石子——那是從破廟門口撿的,邊緣磨得尖尖的,哥說遇到野狗可以扔。現在她捏着石子,指節發白,不是怕野狗,是怕那光裏的東西。
走得越近,那股鐵鏽味越濃。路邊的草葉上沾着暗紅色的斑點,像被什麼東西潑過。小囡囡蹲下來,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斑點是幹的,刮在指腹上,有點糙,像哥敲面具時掉的銅屑,可味道不一樣——這是血的味道。
她想起黑袍人說的“聖體血”。
哥的血。
小囡囡的眼睛突然熱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被她用力眨了回去。哥說過,哭了就看不清路了。她得找到哥,不能哭。
山坳裏的光越來越亮,能看清那石台子的模樣了。是用五種顏色的石頭砌的,紅、青、黃、白、黑,每塊石頭都有她半人高,摞得方方正正,頂端平平的,像個巨大的棋盤。暗紅色的光就是從台子中央冒出來的,像一團燒不旺的火。
台子底下圍着幾個黑影,穿着黑袍,和抓走哥的人一樣。他們手裏拿着鎖鏈,鎖鏈的一端拖在地上,鏈節上沾着黑乎乎的東西,在光裏泛着暗褐的光。
小囡囡趕緊躲到一棵老鬆樹後面,樹幹很粗,正好擋住她小小的身子。她從樹縫裏往外看,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祭壇底下,靠着青色的石柱子,捆着個人。
是哥!
哥的藍布褂子被撕得稀爛,露出的胳膊上纏着鎖鏈,鎖鏈的倒刺勾進肉裏,滲着血。他低着頭,頭發亂糟糟的,遮住了臉,可小囡囡認得他左眉骨的鼓包——哪怕在暗夜裏,也能看出那點微微凸起的弧度,是去年替她擋石頭撞的。
“哥……”她捂住嘴,不讓自己喊出聲,眼淚還是掉了下來,砸在懷裏的面具上,“啪嗒”一聲。
“聖主說了,卯時三刻開始血祭。”一個黑袍人踢了踢哥的腿,“這聖體倒是硬氣,流了這麼多血,還沒死透。”
另一個黑袍人蹲下來,用手抬起哥的下巴,聲音像蛇吐信:“別硬撐了,你的血能補成仙鼎的裂紋,是你的福氣。等鼎一成,我們羽化神朝就能飛升成仙,你也算……”
話沒說完,哥突然抬起頭,眼睛亮得嚇人,一口唾沫啐在黑袍人臉上:“我妹妹呢?你們把她怎麼樣了!”
他的聲音啞得厲害,卻帶着股狠勁,和平時給她摘野山楂時的溫柔模樣,一點都不一樣。
黑袍人被啐了一臉,勃然大怒,抬腳就往哥的胸口踹:“還敢嘴硬!等血祭開始,讓你親眼看着鼎吞你的血,看你還嘴硬!”
哥被踹得彎下腰,咳嗽着,嘴角滲出血,可眼睛還是盯着黑袍人,死死的,像要把人看穿。
小囡囡的手開始抖,捏着的小石子“當啷”掉在地上。她趕緊去撿,卻聽見黑袍人說:“這聖體的血就是不一樣,祭壇的陣紋都亮了。等會兒把他抬上去,讓鼎吸了他的本源,成仙鼎的碎片就能再拼上一塊。”
“成仙鼎……”小囡囡在樹後重復了一句,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她想起哥說過,山外有“大人物”要找“寶貝”,原來就是這鼎。他們要拿哥的血補鼎。
哥好像累了,靠在石柱上,頭慢慢低了下去,鎖鏈在他手腕上勒出深深的紅痕。
小囡囡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了,疼得厲害。她看着哥的樣子,看着他胳膊上的血痕,突然想起哥給她敲面具時的樣子——那時他指尖流血,卻笑着說“這樣面具就有靈氣了”。
靈氣護着她,那誰護着哥呢?
她摸了摸懷裏的青銅面具,面具的“嘴巴”似哭非笑,在光裏泛着冷光。又摸了摸小指上的戒指,戒指涼颼颼的,卻卡得很緊。
哥說,戒指能鎖住他們的命。
那她就用這戒指,把哥的命鎖回來。
夜露更重了,打溼了她的頭發,順着臉頰往下淌,混着眼淚,滴在鬆針上。小囡囡從鬆樹後面慢慢探出頭,盯着祭壇底下的黑袍人。他們正圍着哥說笑,沒人注意到樹後的小影子。
她攥緊了小指上的戒指,一步一步,往祭壇的方向挪。
每走一步,腳下的草葉就“沙沙”響一聲,像在替她喊“哥”。
她要去救哥。
不管那鼎是什麼寶貝,不管那些黑袍人有多厲害,她都要去。
哪怕她只是個穿破褂子的小娃娃,哪怕她的血不能像哥那樣發光,她也要把哥拉回來。
祭壇的光越來越亮,映得她的小影子在地上晃啊晃,像一片不肯被風吹走的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