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谷底的死寂被遠處幽暗深處傳來的鎖鏈拖曳聲和低沉嘶吼打破,那聲音仿佛直接摩擦在靈魂上,帶着亙古的怨毒與威壓,讓空氣都凝滯了幾分。陳燼只覺得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爪子攥住,青銅右臂傳來一陣細微的、近乎本能的悸動,不再是沸騰的殺意,而是一種源自更深處的警惕,甚至一絲難以察覺的躁動不安。
石鋒的臉色凝重得如同腳下的黑鐵岩。他渾濁的目光死死盯着嘶吼傳來的方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鎮嶽腰牌上那個深陷的磨損缺口,仿佛在權衡着什麼極其危險的抉擇。
良久,那鎖鏈聲和嘶吼漸漸低沉下去,最終消失在無邊的黑暗裏,只留下令人心悸的餘韻在空氣中彌漫。
聽見了。石鋒的聲音沙啞,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才是這死人坑底下,真正要命的老古董。現在的你,靠近那邊十裏之內,就會被煞氣蝕骨,被怨念沖成白癡。
他轉過頭,目光落在陳燼那只微微顫抖的青銅右臂上,眼神銳利如刀,怕了。
陳燼咬着牙,強迫自己挺直那截劇痛的青銅脊骨,枯槁的左腿死死釘在地上,盡管臉色蒼白,卻搖了搖頭。怕。當然怕。但那鎖鏈嘶吼聲,反而像一盆冰水,澆醒了他被力量誘惑和仇恨沖昏的頭腦,讓他更清晰地認識到自身的渺小和處境的險惡。
還算有救,石鋒哼了一聲,似乎看穿了他的強撐。指望不上別人,指望不上運氣,更指望不了你胳膊裏那頭喂不飽的狼不發瘋。想活,想以後有機會去那鬼地方門口瞅一眼,就得把自己先變成一塊啃不動的硬骨頭。
他不再廢話,拄着拐轉身,朝着與那幽暗嘶吼相反的方向走去,跟上。
陳燼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悸動,拖着沉重的身體,艱難地跟上。每走一步,左腿的死寂麻木和右臂殘留的撕裂痛楚都在提醒着他方才的凶險。
石鋒帶着他深入一片從未踏足的區域。這裏的骸骨不再是巨獸形狀,更多是扭曲、破碎的人形枯骨,與各種奇形怪狀的金屬殘骸混雜在一起,堆積成山,散發出更加陰冷、污穢的氣息。空氣中的煞氣濃鬱得幾乎化爲實質的黑灰色薄霧,吸入肺中帶來針扎般的刺痛和陣陣眩暈。
最終,他們在一片由無數斷裂兵器殘骸堆積而成的鐵墳前停下。鐵墳中央,有一個不起眼的、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裏面不是黑暗,而是翻滾着粘稠、漆黑、如同瀝青般的液體,表面不斷冒出咕嘟的氣泡,破裂開時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臭和極致的陰寒。洞口邊緣的金屬殘骸,都被侵蝕得坑坑窪窪,覆蓋着一層厚厚的黑霜。
煞泉,石鋒用木拐指了指那翻滾的黑潭,聲音平淡無波。古戰場戾氣、死氣、怨念沉澱萬年所化,蝕骨銷魂。仙門那幫軟蛋,聞一下這味道都得道心不穩。
他轉頭看向陳燼,渾濁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跳進去。
陳燼瞳孔驟縮,難以置信地看着那翻滾的漆黑泉眼。僅僅是站在旁邊,那散發出的陰寒煞氣就讓他皮膚刺痛,氣血運行不暢,仿佛靈魂都要被凍結,跳進去。這和自殺有什麼區別。
怎麼,剛才不怕,現在慫了。石鋒的嘲諷如期而至。嫌死得不夠快。還是覺得老子在坑你。
他用木拐重重敲了敲陳燼那只黯淡的青銅右臂。你這身破銅爛鐵,還有那點剛接上的脊梁骨,看着硬,實則雜質太多,根基虛浮。就像一把沒淬火的生鐵片子,碰上個硬茬,咔嚓一下就斷。
煞氣是毒,也是藥。石鋒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冷酷的狂熱。它能蝕穿血肉,也能熬煉筋骨。它能沖垮神智,也能磨礪意志。你這胳膊,你這骨頭,本就熔煉了古戰場的殘骸,和這煞泉同根同源。怕被它腐蝕。那就反過來,吞了它。用它把裏面的雜質、把那些不該有的沖突、把仙門雜碎埋下的暗手,統統給老子煉化掉。
要麼在裏面脫胎換骨,要麼爛成一灘膿血。
陳燼看着那翻滾的漆黑泉眼,又看了看自己詭異的手臂和廢腿,最後想到那遙不可及的仙門和病榻上的小魚。眼中閃過一抹瘋狂的決絕。
他不再猶豫,拖着廢腿,一步步走向煞泉邊緣。越是靠近,那陰寒煞氣越是刺骨,幾乎要凍結思維。他最後看了一眼石鋒,後者拄拐而立,面無表情,如同冷漠的礁石。
噗通
他縱身躍入那粘稠冰冷的漆黑泉水中。
呃啊啊啊
無法形容的極致痛苦瞬間爆發,淹沒了所有感知。那不是簡單的冰冷,而是無數陰寒刺骨的鋼針,順着每一個毛孔,瘋狂鑽入體內,撕裂血肉,凍結血液,侵蝕骨髓。
皮膚瞬間失去知覺,然後傳來被億萬只毒蟻啃噬的劇痛。血液仿佛凝固,又在下一秒被強行沖刷得沸騰逆流。新生的青銅脊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隨時會被這恐怖的煞氣侵蝕斷裂。更可怕的是那無孔不入的怨念和負面情緒,如同潮水般沖擊着他的意識,無數戰場慘死的幻象、絕望的哀嚎、瘋狂的殺戮欲望,要將他徹底吞噬。
他想要掙扎,想要逃離,但身體早已僵硬麻木,如同被封在萬載玄冰之中,只能眼睜睜感受着生命力的飛速流逝和意識的沉淪。
就在他即將被徹底凍結、同化之時。
嗡
那只沉寂的青銅右臂,仿佛受到了最極致的挑釁和刺激,猛地爆發出頑強的抵抗。皮膚下黯淡的紋路再次亮起,不再是灼熱的暗紅,而是一種深沉、冰冷、如同深淵寒鐵般的烏光。
臂骨深處那股冰冷的灼熱能量瘋狂運轉,不再是吞噬外界的生命精華,而是開始瘋狂汲取涌入體內的陰寒煞氣。
這煞泉的能量,竟與它同源。甚至是更精純的大補之物。
嘶嘶嘶
如同燒紅的鐵塊浸入冰水,劇烈的沖突在青銅臂內部爆發。烏光與黑煞瘋狂糾纏、湮滅、融合。帶來的痛苦遠超之前任何一次,整條手臂仿佛要被這兩種極端的力量生生撐爆、撕裂。
但與此同時,隨着精純的煞氣被強行汲取融入,臂骨深處那些原本相互沖突、躁動不安的異種能量和血脈,竟真的開始被這更霸道、更本源的煞氣緩緩煉化、調和。一種前所未有的凝實感和通透感,在無盡的痛苦中,一絲絲地滋生。
更重要的是,那隱藏在青銅臂最深處、幾乎與骨骼融爲一體的幾道極其細微、扭曲的暗金色符文——蝕魂符文。在精純煞氣的沖刷下,竟然微微亮起,抵抗着,仿佛被觸動的陷阱,散發出令人心悸的操控和湮滅意念。
然而,這煞泉的煞氣,似乎對這種外來的、充滿仙門煉制痕跡的符文,有着天生的排斥和侵蝕作用。
滋滋滋
烏光煞氣與暗金符文激烈對抗,發出令人牙酸的侵蝕聲。雖然無法立刻磨滅,但那符文的光芒,明顯黯淡了一絲。其隱藏的操控之力,也被這狂暴的煞氣暫時壓制了下去。
陳燼那即將渙散的意識,因青銅臂的異動和符文的被壓制,竟抓住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他猛地意識到,石鋒說的是對的。這煞泉,既是絕境,也是生機。
熬過去,煉化它。石鋒冰冷的聲音如同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穿透厚厚的黑煞。用你的骨頭記住這滋味。記住你是怎麼從這灘爛泥裏爬出來的。
求生的意志再次壓倒了痛苦。陳燼開始瘋狂運轉那半生不熟的薪火鍛骨訣,不是汲取天地靈氣,而是引導着涌入體內的陰寒煞氣,配合着青銅臂的汲取,主動沖刷向那截新生的青銅脊骨和全身經脈。
毀滅與新生,在每一寸血肉骨骼間慘烈上演。
時間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萬年。
當陳燼幾乎習慣這種凌遲般的痛苦時,變化悄然發生。
那截青銅脊骨,在煞氣無數次侵蝕和薪火鍛骨訣勉強引導的淬煉下,表面的黯淡光澤逐漸變得內斂、深沉,顏色向着更古老的青黑色轉變,甚至表面開始浮現出極其細微的、與青銅右臂上類似的模糊紋路。支撐力大增。
而他全身的皮膚,在一次次被煞氣蝕穿、又因狼血精氣和自身意志勉強修復的過程中,變得如同經歷了無數風霜的老樹皮,粗糙、堅韌,隱隱透出一種暗淡的金屬光澤——銅皮初成。
最顯著的是那只青銅右臂。表面的烏光已然穩定下來,不再閃爍不定。皮膚下的紋路變得更加清晰、深刻,甚至微微凸起,如同真正的金屬銘刻。整條手臂沉重了數倍,但那種虛浮的躁動感大大減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凝、冰冷、蘊含着恐怖爆發力的質感。臂骨深處那股能量,雖然依舊冰冷灼熱交織,卻溫順了許多,如臂指使。
就在他感覺快要達到某種極限,即將被煞氣徹底同化時。
嗚 嗚 嗚
懷中被煞泉浸泡的那枚粗糙骨笛,忽然自發地、極其微弱地震顫了一下。一股極其細微、卻異常純淨溫暖的守護意念,如同寒夜中的最後一點燭火,再次注入他瀕臨凍結的心脈。
幾乎同時,他緊攥的左拳手背皮膚下,一點極其黯淡的暗金光芒,如同被燭火驚動的螢蟲,一閃而逝。與那溫暖意念一觸即分。
嗯
泉眼邊一直如同石雕般站立感應的石鋒,渾濁的眼睛猛地睜開,精光爆射。死死盯向陳燼沒入煞泉的位置。
兩種…不同的源的反應。除了兵主遺澤和仙門暗手…還有東西。藏在他的…他的目光瞬間鎖定陳燼緊握的左拳,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驚疑。
而此刻,陳燼猛地從煞泉中探出頭來。
嗬 嗬 嗬…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污濁的空氣,瞳孔中殘留着極致的痛苦和一絲脫胎換骨後的冰冷銳利。全身皮膚青黑,覆蓋着厚厚的黑霜,仿佛從墨池中撈出的惡鬼。唯有那只青銅右臂,烏光流轉,散發着令人心悸的沉凝煞氣。
他掙扎着,想要爬出泉眼。
但石鋒的木拐卻猛地壓在他的肩膀上,將他死死按在冰冷的煞泉邊緣。
還沒完。石鋒的聲音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酷,他的目光不再看陳燼,而是銳利如鷹隼般掃視着周圍鐵墳般的兵器殘骸,鼻子微微抽動,仿佛在空氣中捕捉着什麼極其細微的氣息。
剛才的動靜…加上你這身剛淬煉出來的味…石鋒的嘴角扯起一個冰冷殘酷的弧度。把真正的獵食者引過來了。
他的話音未落。
嗤嗤嗤
一陣極其輕微、令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從四面八方堆積如山的兵器殘骸深處響起。
緊接着,一雙雙幽綠、殘暴、如同鬼火般的瞳孔,在陰影中接二連三地亮起。
它們體型不大,形如獵豹,卻通體由一種暗淡的、仿佛能吸收光線的金屬構成,關節處覆蓋着尖銳的骨刺,爪牙閃爍着撕裂靈魂的幽光。它們的身體似乎能完美地融入金屬環境,悄無聲息。
影爪豹,以古戰場殘骸煞氣爲食,能撕裂護體罡氣,直接傷害神魂的詭異妖獸。它們被煞泉異動和陳燼身上新鮮淬煉出的、精純的煞氣味道,吸引了過來。
足足七八頭,它們低伏着身體,喉嚨裏發出威脅的呼嚕聲,幽綠的眼睛死死鎖定了被困在煞泉邊緣、剛剛經歷淬煉、正處於最虛弱狀態的陳燼。
石鋒緩緩收回木拐,後退一步,渾濁的眼睛裏沒有任何出手的意思,只有冰冷的審視。
第二課,他的聲音如同寒鐵摩擦,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