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李衛國從一片冰冷的黑暗中醒來。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幹燥的山洞裏,身下鋪着厚厚的幹草。肩膀上的傷口被處理過了,敷着搗爛的草藥,用幹淨的布條包扎着。身上那件破爛的羊皮襖也不見了,取而代て的是一件厚實的舊棉袍。
一堆篝火在洞口不遠處靜靜地燃燒着,發出噼啪的聲響。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正坐在火堆旁,用一根木棍撥弄着火炭。
李衛國掙扎着想坐起來,肩膀立刻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
“別動。”老人的聲音沙啞而蒼老,“你那傷口,再裂開就廢了。子彈雖然取出來了,但傷了筋骨,得養着。”
李衛國喘着粗氣,重新躺了回去。他打量着這個老人,老人穿着一身不知什麼動物皮毛做的衣服,臉上布滿了皺紋,一雙眼睛卻格外明亮。
“是……你救了我?”李衛國的嗓子幹得像要冒煙。
“我在山裏采藥,看到雪地裏拖着一條血印子,就跟過來了。看你還有口氣,就拖回來了。”老人說着,從火堆旁拿起一個陶罐,倒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遞到李衛國嘴邊,“喝吧,草藥湯,能活血。”
李衛國沒有喝,他看着老人,問道:“老人家,你有沒有看到……山下的村子?”
老人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嘆了口氣:“看到了。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我過去的時候,屍首都讓狼給叼得差不多了。”
李衛國的身體猛地一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喝吧。”老人把碗又往前遞了遞,“不喝,你這傷好不了。傷好不了,就報不了仇。”
聽到“報仇”兩個字,李衛國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他猛地抬起頭,一把搶過碗,也顧不上燙,咕咚咕咚地就喝了個精光。
接下來的日子,李衛國一句話也不說。老人每天出去采藥、打獵,回來就給他換藥、熬湯。他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吃了就睡,睡了就吃,一雙眼睛裏,除了仇恨,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半個月後,他肩上的傷口開始愈合,雖然還不能做大動作,但已經可以下地走路了。
這天,老人打獵回來,帶回來一只野雞。他把野雞扔在地上,對靠着山壁發呆的李衛國說:“小子,想報仇,光有力氣不行,還得有家夥。”
說着,他從角落裏,拿出了李衛國那把被鮮血浸透的弓,還有那一壺箭。弓弦已經斷了,箭羽也掉了好幾根。
“你的弓,我給你修好了。”老人把修好的弓遞給他,“你那把獵刀,我也給你磨快了。都在那兒。”
李衛國看着那把弓,緩緩地伸出手,接了過來。他撫摸着熟悉的弓身,手指在繃緊的牛筋弦上輕輕撥動了一下。
“嗡——”
一聲輕響,在山洞裏回蕩。
“老人家,謝謝你。”這是半個月來,李衛國說的第一句話。
“謝就不必了。”老人重新坐回火堆旁,“我也是中國人。”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李衛國就背上弓箭,別上獵刀,走出了山洞。
“你去哪?”老人問。
“殺人。”李衛國頭也不回。
他在林子裏轉了一天,像一個幽靈。他熟悉這裏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他循着日本兵留下的痕跡,尋找着他的獵物。
黃昏時分,他終於找到了。
兩個掉隊的日本兵,正靠在一棵大樹下休息,嘴裏罵罵咧咧地抱怨着什麼。他們的步槍就放在手邊。
李衛國悄無聲息地潛伏到他們上風口的一處灌木叢後,距離不過五十步。這個距離,對於他來說,就像是面對面。
他緩緩地張開了弓,搭上了一支磨得鋒利的箭。他沒有瞄準,只是靜靜地等着。
一個日本兵站起來,解開褲腰帶,走到旁邊的小樹林裏去撒尿。
就是現在!
李衛國的手指一鬆。
“嗖!”
羽箭破空而去,發出一聲輕微的嘶鳴。
那個正在撒尿的日本兵身體猛地一僵,他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看着一支箭從自己的後心穿出,帶着一捧血花。他張了張嘴,想喊什麼,卻只發出一陣“嗬嗬”的聲音,便一頭栽倒在地。
“誰?!”另一個日本兵被驚動了,他慌忙抓起步槍,驚恐地四處張望。
“嗖!”
又是一箭,正中他的咽喉。他捂着脖子,鮮血從他的指縫裏噴涌而出,步槍掉在地上,他也跟着倒了下去。
李衛國從灌木叢後走了出來,他面無表情地走到兩具屍體旁,拔出了自己的箭,在屍體的衣服上擦了擦血跡,重新插回箭壺。
然後,他撿起了那兩支三八式步槍,檢查了一下彈藥。他卸下所有的子彈,裝進自己的口袋,然後把其中一支槍的槍栓卸掉,扔進了旁邊的山澗。他背起另一支槍,轉身走進了茫茫林海。
從那天起,長白山的林子裏,多了一個“山鬼”的傳說。
沒有人見過他的樣子,只知道他神出鬼沒。掉隊的日本兵、小股的巡邏隊,常常會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深山裏。等找到他們的時候,往往只剩下幾具冰冷的屍體,每個人的致命傷,要麼是咽喉,要麼是後心。
有時候是一支冷箭,有時候,是一顆精準的子彈。
李衛國不再回那個山洞。山林就是他的家,樹洞、山洞就是他的床。他餓了就打獵,渴了就喝山泉水。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獵殺日本人身上。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危險。他的眼睛裏,只有兩種東西:獵物,和敵人。
一個月後,他在一處山坳裏,發現了一支日軍的運輸小隊。十幾個人,趕着幾匹騾馬,馱着彈藥和糧食,正艱難地在山路上行進。
他沒有立刻動手。他爬上旁邊的高山,觀察着地形。他發現,這支小隊要經過的路上方,有一處常年積雪的山坡,只要稍加外力,就可能引發一場雪崩。
他有了計劃。
他花了一天的時間,繞到那處山坡的上方。他用獵刀砍斷了幾棵小樹,又搬來許多石頭,壓在一個不穩定的雪坡邊緣。
第二天中午,當那支運輸小隊正好走到山坡下方的時候,李衛國用盡全身力氣,將一塊巨大的岩石推了下去。
“轟隆隆——”
整個山坡的積雪,像是活過來一樣,咆哮着,翻滾着,傾瀉而下。
山下的日本兵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被鋪天蓋地的白雪瞬間吞噬了。
整個世界,又恢復了寧靜。
李衛國趴在山頂,靜靜地看着下面白茫茫的一片,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等了很久,直到確認再也沒有任何動靜,才從另一側下了山。他找到了幾支被沖出來的步槍,還有幾個裝滿了子彈的彈藥盒。
這是他第一次,有了充足的彈藥。
他把所有的槍栓都卸了下來,扔掉,只留下一支成色最新、他用着最順手的。
他背着槍,口袋裏裝滿了子彈,像一匹孤狼,消失在了風雪中。他要去一個地方,取回另一件東西。
那是他爹留下的,那杆老舊的漢陽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