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鬆摔門而去的巨響,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震蕩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許久,才不甘地歸於更深的死寂。
沈絮瑤蜷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後背抵着牆壁,方才被粗暴撞擊的地方傳來陣陣鈍痛。
嘴唇上被撕咬出的傷口火辣辣的,滲出的血珠在唇瓣上凝結成暗紅的小痂。
但她感覺不到太多疼痛,或者說,疼痛已經變成了某種麻木的背景音。
更清晰的是胸腔裏那片空茫的、連恨意都仿佛被凍結的寒意。
李道鬆狂怒的眼神,他粗重灼熱的呼吸,他施加在她唇上的暴戾,都像隔着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模糊而失真。
她剛才的平靜,並非僞裝,也非刻意對抗。
而是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預料的、精神上的徹底抽離。
仿佛在某個瞬間,靈魂真的飄出了這具飽受摧殘的軀殼,懸浮在半空,冷漠地俯視着下方這場扭曲的角力——
一個瘋狂的野獸,和一個已經被剝奪到只剩本能呼吸的獵物。
野獸的咆哮撕咬,無法再引起獵物新鮮的恐懼。
因爲獵物已經認命,或者說,已經“死”了一半。
沈絮瑤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動了動僵硬的脖子,目光落在地上的深藍色絲絨盒子上。
蓋子被她剛才撞到牆壁時震開了,那把黃銅鑰匙和褪色的拍立得照片半露出來。
鑰匙在昏暗光線下泛着冰冷的光澤,照片上櫻花與笑容依舊明媚得刺眼。
李道鬆想用它們把她拉回去,拉回那個他認爲“正確”的過去。
可對於此刻的沈絮瑤而言,過去和現在,都成了同樣無法忍受的酷刑現場。
過去的甜蜜是裹着糖衣的毒藥,提醒着她曾經的天真和如今萬劫不復的根源;
現在的囚禁是赤裸裸的暴力,摧毀着她作爲人的一切尊嚴和希望。
兩者都是地獄,只是裝飾不同。
她伸出手,指尖拂過照片邊緣,卻沒有拿起。
照片上的女孩笑得那麼無憂無慮,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她腳下。
可沈絮瑤知道,那個女孩腳下踩着的,不過是流沙。
短暫的歡愉之後,是長達五年的分離、愧疚、掙扎,和如今更深重的、看不到盡頭的黑暗。
李道鬆說,外面那些光鮮是假的。
可這張照片上的陽光,難道就是真的嗎?
不過是被時間美化過的、同樣虛妄的泡影。
她拿起那把鑰匙。冰涼的,沉甸甸的。
李道鬆說,那是他們“家”的鑰匙。
家?那個冬冷夏熱、水管經常爆裂、電路時好時壞的閣樓?
那個需要兩個人緊緊依偎才能勉強取暖的、看不到未來的小空間?
曾經,她或許真的把它當成過家,一個雖然貧瘠卻充滿愛意的港灣。
但自從李道鬆爲她傷人入獄,那個“家”就變成了噩夢開始的地方,變成了她拼命想要逃離、並且以爲已經成功逃離的過去。
現在,這把鑰匙又回到了她手裏。
像一個嘲諷的句號,宣告着她所有的掙扎和逃離都是徒勞,她注定要回到原點,回到那個由李道鬆定義的、狹窄而危險的軌道上。
不。沈絮瑤的指尖猛地收緊,鑰匙粗糙的邊緣深深硌進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
這痛感,比後背和嘴唇的傷更讓她清醒。
她不能回去。
不是回到陸子辰身邊的那種“回去”,那或許也已經不可能,而是不能讓自己的精神,被李道鬆用這把破鑰匙和一張舊照片,輕易地拽回那個由他執筆書寫、充滿扭曲定義的“過去”。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桌邊。
餐盒裏的飯菜早已涼透,凝結着一層白色的油花。
她沒有胃口,但還是強迫自己坐下,拿起筷子,一口一口,機械地往嘴裏塞。
食物冰冷油膩,難以下咽,但她需要體力。
哪怕只是爲了維持這具軀殼最基本的運轉,爲了在必要的時候,還能有一絲反抗或逃脫的力氣——
盡管那希望渺茫得如同風中殘燭。
吃完飯,她走到水池邊,用冰冷刺骨的水漱了漱口,水流沖刷過唇上的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她抬起頭,看着鏡子裏那張陌生的臉。
蒼白,憔悴,眼神空茫,嘴唇紅腫破皮,頭發枯澀凌亂。
穿着廉價寬大的運動服,袖口下隱約露出墨黑的字跡邊緣。
這是誰?
不是陸子辰身邊那個精致得體的沈絮瑤。
也不是照片裏那個櫻花樹下笑靨如花的女孩。
更不是李道鬆記憶裏那個該穿着樸素、守着破舊閣樓等他的“阿瑤”。
這是一個被強行剝離了所有社會身份、個人意志,甚至正常情感反應的……囚徒。
一個被刻上了所有者標記的、會呼吸的物品。
鏡子裏的女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冰冷的弧度。
也好。
既然他要把她變成一件物品,那她就徹底“物化”給他看。
沒有情緒,沒有反應,只有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和一片死寂的順從。
看他還能從一件“物品”身上,榨取多少他想要的“鮮活”的恨意或恐懼。
這或許是另一種形式的精神自殺。
但總好過讓他如願以償地看到她的崩潰,她的哀求,她的靈魂在他的折磨下扭曲變形。
她走回地鋪,沒有躺下,而是靠着牆壁坐下,將那條稍厚的毯子披在身上。
手腕上的字跡在皮膚下隱隱發熱,她不再刻意遮掩,甚至將袖口卷高了一些,讓那三個墨黑的字完全暴露在冰冷的空氣裏。
看吧,李道鬆。這就是你要的。刻上了,洗不掉了。滿意了嗎?
她閉上眼,不再去看那令人作嘔的印記,也不再去看這個令人窒息的房間。
她在心裏,開始一遍遍、緩慢而清晰地,回憶一些事情。
不是和李道鬆的過去,而是關於她自己。
她想起小時候練鋼琴,手指磨出水泡也不肯停;
想起第一次拿到獎學金,給母親買了一條並不昂貴的絲巾,母親偷偷抹眼淚;
想起大學時熬夜做設計圖,看到成品時的成就感;
想起和陸子辰在一起後,他教她品酒,帶她聽音樂會,鼓勵她繼續深造時,她心中重新燃起的、對更廣闊世界的向往……
這些記憶的碎片,與李道鬆無關,與這間囚室無關。
它們是屬於“沈絮瑤”這個獨立個體的、未被污染的拼圖。
盡管此刻它們顯得那麼遙遠而不真實,像另一個平行世界的故事。
但她需要抓住它們,哪怕只是作爲一種精神上的錨點,提醒自己:
你不僅僅是“李道鬆的所有物”,你曾經是,也理應還是,一個有着自己熱愛、追求和尊嚴的人。
李道鬆試圖用他的藍圖覆蓋她的人生。
那她就必須在心裏,死死守護住自己那已經褪色、卻尚未被完全塗抹掉的、屬於沈絮瑤的藍圖。
哪怕這藍圖在現實的狂風暴雨中已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時間在寂靜與寒冷中流逝。
門外沒有任何動靜,李道鬆似乎真的被氣走了,或者暫時不想面對她這副“死寂”的模樣。
沈絮瑤維持着靠坐的姿勢,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只有偶爾因寒冷而輕微的顫抖,泄露着這具身體還活着的事實。
夜色越來越深,房間裏的溫度也越來越低。
毯子無法完全抵御從牆壁和地面滲上來的寒意。
沈絮瑤的四肢開始僵硬,嘴唇凍得發紫。
但她沒有動,沒有去尋找更多的保暖物,也沒有試圖活動身體取暖。
她在用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體驗着這種“物”的狀態——
冰冷,僵硬,無聲,無覺。
同時也用這種方式,無聲地向那個不在場的施暴者宣告:
你看,我可以比你想象的,更“像”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
直到後半夜,門鎖才再次傳來響動。
李道鬆走了進來。
他身上帶着更重的夜露寒氣,還有一股更加濃鬱的、混合了煙味、酒精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的味道。
他的腳步有些沉,不像平時那樣穩健無聲。
他站在門口,沒有開燈,就着窗外微弱的夜光,看向地鋪方向。
沈絮瑤蜷坐在那裏的輪廓,幾乎與牆壁的陰影融爲一體,一動不動,仿佛已經凍僵。
李道鬆在原地站了幾秒,然後慢慢走過來。
他在她面前停下,蹲下身。
沈絮瑤沒有睜眼,也沒有任何反應。
李道鬆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她的臉頰。
皮膚冰冷得像一塊冰。
他的手指頓了一下,然後順着她的臉頰滑到脖頸,再到她放在膝蓋上的手。
她的手同樣冰冷僵硬。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然後站起身,走到儲物櫃前,打開,將裏面所有的毯子都拿了出來。
他走回來,將毯子一層層蓋在她身上,動作甚至稱得上小心,沒有發出太大聲音。
然後,他也在她旁邊坐了下來,背靠着同一面牆,沒有碰她,只是挨得很近。
他從口袋裏摸出煙,點燃,猩紅的光點在黑暗中明滅。
煙草的氣息混合着他身上復雜的味道,彌漫開來。
兩人就這樣並排坐在冰冷的地上,裹在厚厚的毯子裏,一個沉默地抽着煙,一個沉默地仿佛已經凍斃。
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看誰。
只有煙頭微弱的光,和窗外無邊的黑暗,見證着這詭異而冰冷的一幕。
褪色的藍圖,無聲的對抗,在冬夜的寒風中,凝固成一種比激烈沖突更令人膽寒的僵持。
李道鬆的暴戾仿佛撞上了一堵冰牆,而沈絮瑤的死寂,則像一片深不見底的沼澤,正在悄然吞噬着施暴者預期的所有反饋,包括憤怒,包括掌控感,甚至包括……
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那一絲因失控而滋生的、細微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