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爬上窗櫺,我便從床上彈起來。衣櫃裏的衣服換了一件又一件,紅色的太豔,米色的太淡,黑色的西裝裙又太正式......眼看時間逼近八點,我抓起最後一件粉紫羊絨裙套上,外搭件米色短款毛呢外套,黑色過膝羊絨長靴裹住纖細小腿。長發卷成蓬鬆的波浪,高高扎成馬尾,幾縷碎發垂在頸間,隨着動作輕輕搖晃。
又執起眼線筆細細勾勒,睫毛膏刷出根根分明的卷翹,噴上甜甜的香水。我對着鏡子調整米色圍巾角度,發現兩頰飛紅的像偷喝了酒,眼睛亮晶晶的,整個人明媚又俏麗。
“這樣......可以嗎?”我輕聲問鏡子中倒影。回答我的是昨晚調的鬧鈴。我抓起手包突然就笑出聲,笑這份兵荒馬亂的忐忑,笑這份掩不住的雀躍與期待。
八點四十五分,晨光正爲玉蘭樹鍍上金邊,淡粉色的花在枝頭舒展身姿。大黃靜立樹下,焦糖色長大衣襯出身形挺拔,米色高領針織衫愈發勾勒出清雋的下頜線,黑色直筒長褲延伸出修長腿線。陽光穿透枝葉,細碎地灑落他低垂的眼睫,宛若星辰碎鑽。
“你來啦。”他唇角微揚,聲音低沉浸潤着溫柔。
我走近時,風乍起,卷起幾瓣玉蘭,輕盈地棲在我發間。他微微傾身,修長手指剛欲探向那片柔粉,我不經意抬眸,晨妝時點綴眼尾的細碎亮片流轉出微光。他喉結不易察覺地滑動了一下,指尖在半空微頓:“你今天......眼睛很亮。”
“是嗎?”我輕聲笑應,耳尖卻先於雙頰漫上紅霞,洇開幾分羞赧的甜意,“可能是塗了帶細閃的眼影。”
“不,”他緩緩搖頭,指尖終是落下,卻不是拂去花瓣,而是悄然托住我發間那抹粉白,“是比眼影更亮的東西。”
目光在晨光裏無聲交匯,時間仿佛悄然凝滯。他眼底漾開溫煦漣漪,我唇角噙着羞澀弧度,每一次呼吸都纏繞着玉蘭清甜的芬芳。
“去吃早餐?”他微微低頭,輕柔詢問,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我點頭應允。
車子駛至北區江畔,停在一幢白牆黛瓦的中式院落旁。他開門引我下車。抬頭見門扉懸着“蘭庭軒”瘦金牌匾,飛檐滴水獸下,一串銅風鈴在風中搖曳,叮當作響。推門而入,滿庭清雅撲面而來。院東,一株老紫玉蘭斜倚粉牆,絳紫花苞綴滿虯枝。木格花窗下,石榴老樁盆景旁,一對銀發夫婦正於操作台前忙碌,手提着竹蒸籠。
阿婆身着中長款墨綠色七分袖的絲絨旗袍,左手戴着一個翠綠的玉鐲,盤着低低發髻,戴着一對同色的玉耳釘,腳下是軟底黑布鞋。她正拈起薄透的蝦餃皮,指尖翻飛間餡料已成飽滿的月牙,動作嫺雅輕柔,如同撫摸流光緞錦。阿公則是一襲靛藍棉質長衫,領口袖口滾着素白牙邊,外罩及腰黑緞馬褂,金線繡如意紋樣隱隱生輝,足蹬同款布鞋。他執着長柄勺,輕攪砂鍋裏的熱粥。案上幾只小碗一字排開,盛着配料:薄如蟬翼的鮮魚片、金黃蓬鬆的浮皮、酥脆花生、細切油條絲、翠綠蔥花芫荽、還有細若發絲的嫩姜絲。
“黃仔,來啦。”阿公用粵語親切招呼,阿婆對我們溫柔一笑:“黃仔,呢位妹妹仔又高又靚女哦。”大黃熟稔回應:“洪公洪婆,哩位系白蘭溪,小白,第一次嚟,唔好嚇親佢。”我也笑着向他們問好。
座位在庭院東南隅的木格花窗下,不遠處一樹白玉蘭正開得瑩白爛漫。酸枝木四方桌上備着茶具,一壺水在爐上沸滾。他立在桌旁,氤氳的熱氣漫過他含笑的眉眼,恍如舊時畫卷中走出的溫潤公子。他爲我拉開座椅,將我脫下的外套同他的一並搭在側旁的衣架上,隨後持壺溫杯燙盞,只見他手腕輕轉,蓋碗、茶海、聞香杯、品茗杯依次溫燙而過,動作行雲流水,優雅天成。
“早茶要配熱茶暖胃,你昨晚喝了些酒,我點了一份艇仔粥和一份蝦餃,你再點些你喜歡的。”他遞給我一份菜單。他繼續說:“這兩個老人是廣府的老師傅,回來這裏養老,開這個私房菜館只是興趣所在,他們制作的點心,是最正宗的廣府點心。”我心下微訝,不禁問道:“黃總,聽說你是杭城人,你怎麼對廣府早茶那麼了解?”
“我母親是廣府人,幼時寒暑兩假都在外公外婆身邊度過。外公外婆很喜歡喝早茶,經常帶我去洪公洪婆的茶樓。”
“小白姑娘,以前黃仔最中意食蝦餃咯。”洪公笑眯眯端來一籠熱氣蒸騰的蝦餃,走到我身旁,“有次呀,佢偷偷溜入廚房要學包蝦餃。我問佢學來做什麼?同洪公一齊賣蝦餃好唔好?你估佢點講?”洪公學着孩童語氣,眼睛發亮:“‘學會咗包俾我老婆食!’”
他耳尖有些微紅,取過鑷金玉蘭紋碟爲我夾起蝦餃,輕輕放在我面前。“當年在洪公廚房可沒少鬧笑話。有一回偷吃剛出籠的叉燒包,被洪公逮個正着,差點卡住喉嚨,噎得上氣不接下氣。”
“嚇得我呀,一把摟住他就是頓猛拍,後背拍得砰砰響!”洪公朗聲大笑,大黃也忍俊不禁。我忽然發覺,這位平日裏沉穩如深潭的男人,此刻竟透出少年般的鮮活神采。
蓋碗中茶香氤氳,裹着幽蘭芬芳絲絲縷縷漫溢,繞着嵌螺鈿的茶盤浮沉。他微微傾身,三指穩穩托着品茗杯送至我面前,“嚐嚐,洪公的珍藏。”我輕啜半口,溫潤茶湯在舌尖漾開,蘭香清雅。恰在此時,洪婆端着托盤走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艇仔粥置於其上。“昨晚黃仔特意叮囑,話你飲咗酒,叫我哋備碗暖胃粥,今朝早就煲上啦。”洪婆笑意慈藹,眼尾的皺紋都盛着溫情。
“洪婆~”他用粵語輕喚,尾音帶着笑意上揚,幾分嬌憨,幾分被點破心事的羞澀。江畔晨霧被日光驅散,金色光線透過木格花窗斜灑案頭。茶煙嫋嫋,粥香氤氳,蝦餃晶瑩。對面的他眉眼含笑,暖金色的光線柔和地勾勒着他的輪廓,如同鐫刻在晨光裏的剪影——目光便再也無法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