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展後的周末,蘇念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這很罕見。父母常年在海外研究所工作,聯系通常是通過郵件,簡短而高效。電話意味着有重要的事。
“念念,我和你爸下個月回國。”母親的聲音通過電波傳來,帶着實驗室背景的微弱噪音,“有個學術會議在寧海,我們能待兩周。”
蘇念握緊了手機:“兩周?”
“對。我們可以好好聚聚,順便……談談你畢業後的規劃。”母親停頓了一下,“你爸有些想法,關於你繼續深造的方向。”
這句話讓蘇念心中一沉。她知道“有些想法”意味着什麼。父親一直希望她走學術路線,最好是心理學或神經科學,與藝術“這種不穩定的職業”保持距離。
“我在準備畢業創作,也在實習……”她試圖解釋。
“我們知道。但長遠來看,你需要更可靠的職業規劃。”母親的語氣溫和但堅定,“見面再說吧。我們訂了酒店,到時候聯系你。”
電話掛斷後,蘇念坐在畫室地板上,久久沒有動彈。窗外的陽光很好,但她的心情蒙上了一層陰影。
她和父母的關系……復雜。不是不親密,而是太遙遠——物理上的遙遠,也是心理上的遙遠。父母是典型的學者,理性、嚴謹、重視規劃和成就。他們愛她,但愛的方式是期待她成爲“優秀的人”,而這個“優秀”有明確的定義:高學歷,穩定職業,社會認可。
而蘇念選擇的美術,在他們眼中是“不確定的”“感性的”“不實用的”。
她想起祖母。只有祖母理解她,支持她,說“念念,跟着你的心走”。但現在祖母不在了。
手腕的紋路微微發熱。蘇念低頭看,三道印記(淡黃、淺紫、粉金)旁邊,似乎又多了一點什麼——極淡的灰藍色,像是遠山的顏色,像是……孤獨的顏色。
她意識到,自己和父母之間,也有未修復的情感。不是激烈的沖突,而是長期的疏離,是期待與現實的落差,是愛與理解的距離。
手機再次震動,這次是陌生號碼。
“喂?”
“蘇念嗎?我是秦語。”溫和的女聲傳來,“顧言說你可能需要一些支持。如果你有空,可以來觀象台坐坐。”
蘇念驚訝:“秦姐?你怎麼知道……”
“情感能量的波動會傳遞很多信息。”秦語的聲音帶着笑意,“尤其是親子關系這類普遍而深刻的情感主題。你想聊聊嗎?”
蘇念猶豫了一下。她確實需要傾訴,需要理解。而秦語作爲年長的轉化者,也許能提供不同的視角。
“好。我今天下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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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來到靜心觀象台,感覺像回家。山間的空氣依然清新,竹林依然青翠,白色圓形建築在陽光下安靜佇立。
秦語在門口等她,穿着簡單的棉麻長裙,長發編成辮子,手腕上的淡藍色漣漪紋身在陽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歡迎回來。”她微笑,“茶已經泡好了。”
她們坐在三樓的陽光房裏。玻璃屋頂讓整個房間充滿自然光,綠植茂盛,角落裏的水族箱中,幾條金魚緩緩遊動。
“所以,父母要回來了。”秦語聽完蘇念的講述,緩緩說道,“而你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們的期待。”
“不只是期待,是……整個價值體系的沖突。”蘇念捧着手裏的茶杯,“他們愛我,但他們的愛有條件,希望我成爲他們認可的那種人。而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爲那種人,甚至不知道想不想。”
秦語點點頭:“很經典的親子困境。父母的愛與期待捆綁,孩子的自我與順從沖突。這種困境會產生很特別的情感碎片——不是單方面的,是雙向的。父母有他們的遺憾和期待,孩子有她的愧疚和叛逆。”
“雙向碎片?”蘇念第一次聽到這個概念。
“對。大多數碎片屬於單一個人,但親子、伴侶等深度關系,可能形成‘糾纏碎片’。”秦語解釋,“兩個人的情感互相影響,互相塑造。修復這樣的碎片,需要同時處理雙方的情感,或者至少理解雙方的立場。”
她走到書架前,取下一本手抄本:“這是我記錄的案例之一。一對母女,母親希望女兒成爲鋼琴家,女兒卻想學建築設計。沖突持續十年,雙方都痛苦,但都無法退讓。”
蘇念翻看記錄。案例詳細描述了母女各自的情感結構:母親的碎片核心是“未完成的音樂夢想+對女兒未來的焦慮”,女兒的碎片核心是“被控制的憤怒+渴望認可的脆弱”。
“最後怎麼解決的?”蘇念問。
“沒有完美的解決。”秦語說,“但通過修復工作,她們至少理解了對方的痛苦。母親看到了自己強加夢想的自私,女兒看到了母親擔憂背後的愛。她們仍然有分歧,但不再有仇恨。”
她看着蘇念:“你想修復和父母的關系嗎?”
“我……不知道。”蘇念誠實地說,“修復意味着面對,意味着可能更深的傷害。而且,他們下周才回來,我沒有他們的私人物品作爲錨點,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有碎片需要修復。”
秦語笑了:“你已經有錨點了——你自己。你就是你們關系的連接點。至於修復……也許不是現在,但你可以開始準備。”
“怎麼準備?”
“首先,理清你自己的情感。”秦語說,“你對父母,除了對期待的壓力,還有什麼?童年的回憶?分離的孤獨?未被理解的委屈?或者……其實你也希望他們爲你驕傲?”
蘇念沉默了。是的,她希望他們爲她驕傲。希望他們看到她的畫,說“畫得真好”,而不是“這能當飯吃嗎”。希望他們理解她的選擇,而不只是容忍。
“其次,嚐試理解他們的角度。”秦語繼續說,“他們爲什麼那麼重視穩定和成就?也許有他們的創傷——比如時代的影響,他們自己的奮鬥經歷,或者對你未來的擔憂。理解不等於同意,但理解可以減少怨恨。”
“最後,設定邊界。”秦語的表情嚴肅起來,“修復不意味着無條件妥協。你可以愛他們,同時堅持自己的路。你可以理解他們的擔憂,同時明確告訴他們:這是我的生活,我的選擇。”
蘇念感到這些話像鑰匙,打開了她心中的某些鎖。
“秦姐,你和陸教授……”她忍不住問,“你們曾經是師生?”
秦語的表情變得遙遠:“是的。很多年前,我是他最得意的學生。我們一起研究情感碎片,一起探索能力的邊界。直到……我們發現了一個可怕的真相。”
“什麼真相?”
秦語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竹林:“情感碎片可以被人爲制造和操控。不是自然的記憶殘留,而是有意識地植入他人的情感創傷。陸明淵認爲這個發現太危險,應該封存。但我覺得……如果我們不研究,被壞人研究,後果更可怕。”
她轉身面對蘇念:“這就是我們分歧的開始。他選擇控制,我選擇探索。他回到了學術的安全區,我選擇了這條艱難的路——轉化者之路。”
“顧言說你在研究第三條路。”
“是的。一條不回避黑暗,但堅持光明的路。”秦語的眼睛裏有堅定的光,“我相信能力本身沒有善惡,關鍵在於使用它的人。我相信修復者和轉化者可以合作,相信我們可以建立一個系統,既幫助個體,也保護社會。”
她走回桌邊,握住蘇念的手:“蘇念,你有特殊的潛力。你能理解修復者的溫柔,也能理解轉化者的勇氣。你站在交界處,也許……你能成爲橋梁。”
這個期待太沉重了。蘇念不知道是否能承擔。
“我需要時間。”她說。
“當然。所有重要的選擇都需要時間。”秦語微笑,“現在,讓我們先處理眼前的問題——你的父母。”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秦語引導蘇念進行了一次情感梳理。通過冥想和繪畫,蘇念探索了自己對父母的復雜情感:五歲時他們第一次長期出差,她抱着祖母哭了一夜;十歲時她的畫獲獎,他們寄來賀卡,但人沒回來;十六歲選擇美術專業,父親在越洋電話裏沉默了整整一分鍾……
她也嚐試想象父母的視角:他們在異國他鄉的奮鬥,對獨生女的牽掛,用他們認爲最好的方式(提供物質保障和人生指導)來表達愛。
畫紙上,蘇念畫了三棵樹:父母是兩棵筆直高大的樹,她是旁邊一棵正在彎曲生長的樹。三棵樹的根系在地下糾纏,枝葉在空中各有方向。
“這不一定是沖突。”秦語看着畫說,“可以是共生的多樣性。只要根系相連,枝葉可以向不同方向生長,依然是一個健康的系統。”
離開觀象台時,蘇念感到稍微輕鬆了一些。至少,她開始理解自己的情感,開始準備面對即將到來的重逢。
回城的車上,她收到林小雨的消息:
“緊急情況!許薇的母親找到了她的新工作室,兩人大吵一架。許薇現在情緒崩潰,你能過來嗎?”
蘇念立刻讓司機改道。
——————
許薇的新工作室在創意園區,相對隱蔽。蘇念趕到時,林小雨已經在門口焦急等待。
“她媽媽不知道怎麼找到這裏的,直接沖進來,看到許薇正在創作《沉默與回聲》系列,當場就發火了。”林小雨壓低聲音,“說她在‘展示家醜’,說這些黑暗的東西‘丟人現眼’,說她‘已經夠讓家裏難堪了’。”
蘇念心中一沉。又是親子沖突,又是期待與真實的碰撞。
工作室裏傳來壓抑的哭聲和激動的爭吵聲。蘇念推門進去,看到了令人心碎的一幕。
許薇坐在地上,抱着膝蓋哭泣。她面前站着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衣着樸素但整齊,臉上滿是憤怒和痛苦。地上散落着被撕碎的畫作碎片。
“我爲你付出了多少?啊?我容忍你那些……那些手術,容忍你變成這樣,我以爲你至少會過得好,會成功!結果你在做什麼?畫這些陰暗的東西?還打算公開展出?你是不是嫌家裏還不夠丟人?”
許薇的母親聲音嘶啞,眼淚也在流,但那是憤怒的眼淚。
“媽,這是我的真實感受……”許薇抬起頭,臉上一片狼藉,“我需要表達出來,才能活下去……”
“表達?表達給誰看?給那些嘲笑你的人?給那些罵你的人?”母親激動地說,“你爲什麼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找份穩定工作,安靜生活?爲什麼非要……非要這樣?”
蘇念和林小雨對視一眼。這種時候,外人介入很微妙。
“阿姨,您好。”蘇念輕聲開口,“我是許薇的朋友蘇念。我們能談談嗎?”
許薇的母親轉頭看她,眼神警惕:“談什麼?談怎麼支持她繼續胡鬧?”
“談怎麼幫助她。”蘇念保持平靜,“我知道您很痛苦,很擔心。但也許我們可以換個方式溝通?”
也許是蘇念的語氣太溫和,也許是許薇母親的憤怒已經耗盡,她沉默了,肩膀垮了下來。
林小雨適時地遞上紙巾和水。四人坐下來,氣氛依然緊繃,但至少不再有激烈的沖突。
“阿姨,我能理解您的擔心。”蘇念小心地說,“作爲父母,誰都希望孩子平安順利。但許薇的情況……她有她必須面對的痛苦。那些畫,是她處理痛苦的方式。”
“處理痛苦的方式有很多,爲什麼非要展示給別人看?”母親的聲音依然強硬,但少了一些攻擊性,“她不知道外面的人怎麼說她嗎?還要主動給人攻擊的理由?”
“因爲沉默也是一種傷害。”許薇突然開口,聲音很輕,但堅定,“因爲我隱瞞了這麼多年,僞裝了這麼多年,結果呢?當我終於做自己時,攻擊一樣來了。既然無論我怎麼做都會被攻擊,那我至少要做真實的自己。”
母親看着她,眼神復雜。
“阿姨,許薇很勇敢。”林小雨說,“她面對的不只是網絡暴力,還有社會的偏見,內心的掙扎。她需要支持,需要理解——尤其是來自家人的理解。”
長時間的沉默。工作室裏只有許薇壓抑的啜泣聲。
母親終於開口,聲音疲憊:“我不是不理解……我只是害怕。害怕她受傷,害怕她過得不好,害怕……害怕失去她。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不想再失去女兒。”
這句話讓許薇愣住了。她抬頭看着母親,眼神震驚。
“你……你說什麼?”
母親流淚了,真正的、脆弱的眼淚:“你手術那天,我在醫院外面站了一整天。我哭了,不是因爲你變成女孩,而是因爲……因爲我覺得我失去了我的孩子。那個我養了二十年的兒子,突然不見了。”
她顫抖着說:“我知道這麼說不對,我知道你應該做自己。但作爲母親……那種失去的感覺,太痛了。然後我告訴自己,好吧,至少你還在,至少你還活着。所以我才試着接受,試着支持。但每次看到你痛苦,看到你被攻擊,那種害怕失去的感覺又回來了……”
許薇站起來,走向母親。她跪下來,握住母親的手。
“媽,我沒有消失。”她哭着說,“我還是我。我還是那個喜歡畫畫的孩子,還是那個會爲小事跟你吵架的孩子,還是……愛你的孩子。只是外表變了,只是我更真實了。我沒有離開你,我在這裏。”
母親看着她,終於伸出顫抖的手,撫摸她的臉。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有時候……我太害怕了。”
母女抱頭痛哭。這一次,不是對抗的眼淚,是理解的眼淚,是釋放的眼淚。
蘇念和林小雨悄悄退出工作室,給她們空間。
站在走廊裏,蘇念感到手腕的紋路在發熱。她能感覺到,在工作室裏,兩股長期對抗的情感正在流動、和解。那是雙向碎片的修復,是親子隔閡的融化。
“這就是你工作的意義,對嗎?”林小雨輕聲說,“幫助他們看到彼此的痛苦,而不僅僅是自己的。”
蘇念點頭:“有時候,我們太專注於自己的傷口,忘了對方也在流血。”
半小時後,許薇和母親一起走出來。兩人的眼睛都紅腫,但表情輕鬆了許多。
“謝謝你們。”許薇的母親對蘇念和林小雨說,“今天……對不起,我失態了。”
“沒關系,阿姨。您也是擔心許薇。”
母親點點頭,看向許薇:“那些畫……你想展出就展出吧。如果需要,我可以……我可以幫你向親戚解釋。”
這是一個巨大的讓步。許薇的眼睛又溼了:“謝謝媽。”
母親離開後,許薇靠在牆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我從來沒聽她說過那些話。”她輕聲說,“我以爲她只是覺得我丟臉,只是不理解我。原來她也在痛苦,也在害怕。”
“愛有時讓人盲目,也讓人痛苦。”蘇念說,“但真正的愛,最終會找到理解的方式。”
那天晚上,蘇念回到家,收到許薇的消息:
“我和媽媽約了明天一起吃飯,好好談談。謝謝你今天在場。也謝謝你的畫——《整合之路》給了我勇氣,讓我相信對立的部分可以共存。”
蘇念回復:“是你自己的勇氣創造了改變。晚安。”
她躺在床上,想着今天的兩個親子故事:她和父母即將到來的重逢,許薇和母親剛剛開始的修復。
每個人都在關系中掙扎,都在愛與期待之間尋找平衡。
而修復工作,有時候不是消除分歧,而是照亮理解的道路。
手腕的紋路依然在發熱。蘇念看到,那抹新的灰藍色印記正在變化——不是消失,而是逐漸融入其他顏色中,成爲光譜的一部分。
就像她和父母的關系,也許無法完美,但可以成爲她生命色彩的一部分。
第三卷的第五章,在和解的餘韻中結束。
而蘇念知道,下周與父母的重逢,將是她自己的考驗。
但她準備好了。
準備好展示真實的自己,準備好設定必要的邊界,準備好……在愛中保持獨立。
因爲成長,就是學會在關系中做自己。
而她,正在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