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寧海市已經是兩周後。
山中庇護所的日子給了蘇念急需的喘息，也給了她新的視角。她見到了不同生活方式的轉化者：有用能力幫助山村孩子克服學習障礙的教師，有開設陶藝工作室、將情感能量融入創作的藝術家，還有像秦語那樣致力於研究能力平衡的理論學者。
離開那天，秦語給了蘇念一本手抄筆記。“這是我們對情感碎片結構的最新理解，”她說，“包括一些安全介入和自我防護的技巧。但記住，理論永遠是灰色的，真正操作時要相信自己的直覺。”
現在，坐在返校的地鐵上，蘇念翻閱着那本筆記。字跡工整，圖文並茂，有些概念甚至比祖母和陸教授的筆記更深入。她特別關注了關於“復合碎片”的章節——那些由多重情感、多重記憶交織形成的復雜結構。
“復合碎片通常出現在經歷長期、復雜創傷的個體中。特點：多層情感核心（如愧疚、憤怒、悲傷並存），場景嵌套或快速切換，防御機制多樣化。危險等級：紫色至紅色，需謹慎評估。”
合上筆記，地鐵剛好到站。寧海大學的銀杏已經開始泛黃，校園裏滿是返校的學生，拖着行李箱，臉上是假期的餘韻或開學的焦慮。
蘇念直接去了圖書館。她有太多東西要整理：畢業創作的素材，公司報告的最後修改，還有對自身能力的重新思考。
在圖書館三樓的靠窗位置，她意外地看到了林小雨。
“蘇念！”林小雨招手，寶藍色的發梢在陽光下格外顯眼，“你回來了！采風怎麼樣？”
“很有收獲。”蘇念在她對面坐下，“你呢？暑假做了什麼研究？”
“我啊，差點把自己埋進文獻裏。”林小雨壓低聲音，“不過我導師幫我聯系了一個……特殊的案例。一個網絡紅人，有嚴重的身份認同問題和創傷後應激反應。她同意接受深度訪談，條件是我必須籤署嚴格的保密協議。”
蘇念心中一動：“網絡紅人？”
“對，叫許薇，在短視頻平台有五十萬粉絲，主打‘精致獨立女性’人設。”林小雨調出手機上的賬號頁面，“但她在私信裏說，屏幕前後的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撕裂，已經開始影響現實生活。”
蘇念看着屏幕上笑容燦爛的年輕女性。許薇大約二十四五歲，妝容精致，穿着時尚，背景是精心布置的咖啡廳或工作室。每個視頻都充滿正能量：自律晨間流程、高效工作技巧、精致一人食、勵志語錄。
但蘇念能感覺到什麼——不是通過特殊眼鏡，而是純粹的藝術直覺。那些笑容太完美，眼神深處卻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空洞。
“你打算怎麼做？”蘇念問。
“明天下午第一次訪談，在學校心理輔導中心的專用房間。”林小雨說，“導師會在單向玻璃後觀察。說實話，我有點緊張……這種身份認同紊亂的案例很復雜，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二次傷害。”
蘇念猶豫了一下：“如果你需要……觀察支持，我可以陪你。從藝術治療的角度，也許能提供一些視覺化理解的建議。”
林小雨眼睛一亮：“真的嗎？那太好了！不過你得籤保密協議，而且只能在外面觀察，不能直接參與訪談。”
“沒問題。”
——————
次日下午兩點，心理輔導中心。
訪談室布置得很溫馨：米色沙發，暖黃色燈光，茶幾上擺着綠植和紙巾盒。單向玻璃的另一邊是觀察室，蘇念和一位姓陳的教授坐在那裏，面前有音頻接收設備。
許薇準時到達。現實中的她比視頻裏更瘦，穿着oversize的毛衣和牛仔褲，幾乎素顏，與視頻裏精致形象判若兩人。她坐在沙發上，雙手緊握放在膝上，眼神遊移。
“許小姐，謝謝你願意來。”林小雨坐在對面，語氣溫和，“我們今天的談話完全保密，你可以自由表達任何感受。沒有對錯，沒有評判。”
“我知道。”許薇的聲音很輕，“但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好像有太多話，又好像什麼都說不出來。”
“沒關系，我們可以慢慢來。”林小雨翻開筆記本，“從你最近的感受開始，可以嗎？你說屏幕前後的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能具體說說這種不同嗎？”
許薇沉默了很久。觀察室裏，蘇念通過耳機能聽到她略微急促的呼吸聲。
“視頻裏的許薇……她完美、自信、獨立，擁有所有我想要的特質。”許薇終於開口，語速很慢，“她早起鍛煉，健康飲食，工作效率高，情緒穩定。粉絲說她‘活成了所有女孩想要的樣子’。”
她停頓，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但現實中的我……我討厭早起，經常吃外賣，拖延症嚴重，情緒波動很大。而且我……”
她的聲音哽咽了。
“而且我……我不是女人。”
這句話說得很輕，但在安靜的房間裏像一聲驚雷。觀察室裏，陳教授坐直了身體。
林小雨的表情保持平靜：“你的意思是？”
“我是跨性別者。”許薇抬起頭，眼睛裏有淚水，“生理性別男性，心理性別女性。三年前我開始激素治療，兩年前做了手術。我的家人不知道，粉絲不知道，所有人都以爲我天生就是女性。”
她開始哭泣，不是放聲大哭，而是壓抑的、肩膀顫抖的哭泣。林小雨遞過紙巾，沒有說話，只是等待。
“我做網紅……最初只是想找一個身份。”許薇擦掉眼淚，聲音破碎，“我想證明，即使我生錯了身體，我也可以活得漂亮，活得成功。我想用‘許薇’這個身份，覆蓋掉過去那個……那個我自己都無法面對的男孩。”
“但現在呢？”林小雨輕聲問。
“現在我分不清了。”許薇苦笑，“許薇這個人設越來越成功，粉絲越來越多，品牌合作也越來越多。但代價是……我越來越不認識自己。有時候對着鏡子，我會問：這是誰？這個畫着精致妝容、說着勵志台詞的人是誰？”
她指着自己的胸口：“這裏，好像空了一塊。好像我把真實的自己藏得太深，深到連我自己都找不到了。”
觀察室裏，蘇念感到手腕的紋路開始微微發熱。不是強烈的共鳴，而是一種……共振。像是某種復雜的情感結構正在不遠處形成，她的能力本能地感知到了。
陳教授低聲對蘇念說：“典型的身份解離現象。長期的僞裝和壓抑，導致自我認知的分裂。處理不好可能發展成解離性身份障礙。”
蘇念點點頭，但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許薇身上。在特殊眼鏡的視野裏，許薇周身的光暈呈現出一種罕見的狀態：
外層是明亮的、類似舞台燈光的淡金色——那是她精心打造的“網紅人設”；
內層是深沉的、混亂的暗紫色——那是被壓抑的真實自我和創傷記憶；
而在這兩層之間，有一道道細密的、暗紅色的裂紋，像是兩種身份正在互相撕裂、互相排斥。
這是一個復合碎片。蘇念幾乎可以肯定。不是單一情感的遺留，而是多重身份、多重創傷、多重壓抑形成的復雜結構。
訪談繼續。許薇講述了更多細節：原生家庭的重男輕女，青春期性別認同的掙扎，激素治療的副作用，手術後身體的持續不適，維持人設的心理代價……
每一個細節都像一塊拼圖，逐漸拼出一個完整而痛苦的圖景。
一小時後，訪談結束。許薇精疲力盡，但表情輕鬆了一些：“說出來……感覺好多了。雖然問題還在，但至少有人知道了。”
林小雨送她離開，回來後進入觀察室。
“怎麼樣？”她問導師。
“很典型的案例，但也很復雜。”陳教授皺眉，“她需要一個長期的心理支持計劃，可能包括個體治療、支持小組，甚至藥物幹預。但問題是……她的工作性質讓她很難維持穩定的治療。”
“而且她不敢公開身份。”林小雨補充，“如果跨性別者的身份曝光，她的網紅生涯可能就結束了。社會對跨性別群體的接納程度……還不夠高。”
蘇念一直沉默。她在想許薇身上的光暈，想那些暗紅色的裂紋。根據秦語的筆記，這種“雙層結構帶裂痕”的復合碎片，如果繼續惡化，可能導致徹底的人格分裂——不是比喻，而是真正的、臨床意義上的解離。
“蘇念，你有什麼看法？”林小雨問，“從藝術治療的角度？”
蘇念回過神來：“我覺得……她需要一種方式，把兩個‘自己’重新連接起來。不是消滅其中一個，而是讓她們對話、和解、整合。”
“具體怎麼做？”
“也許……通過創作？”蘇念思考着，“讓她用非語言的方式表達兩個部分，比如畫畫、寫詩、做拼貼。把內在的矛盾外在化，然後從外在的作品中尋找整合的可能。”
陳教授點點頭：“這是個可行的方向。但需要小心引導，避免觸發創傷記憶。”
離開心理中心時已是傍晚。林小雨和蘇念並肩走在校園裏。
“許薇約了下周第二次訪談。”林小雨說，“她說想嚐試你說的藝術表達方式。蘇念……你願意協助嗎？當然，只在創作指導的部分。”
蘇念猶豫了。她知道自己有能力直接進入許薇的情感碎片，也許能更快地幫助她。但那太冒險了——復合碎片的結構太復雜，而且涉及如此深層的身份創傷。
“我需要考慮一下。”她說。
“當然，不着急。”
分別後，蘇念沒有回公寓，而是去了畫室。她想把今天感受到的東西畫出來。
調色板上，她混合出兩種對比強烈的顏色：一邊是明亮但略顯虛假的淡金色，一邊是深沉但真實的暗紫色。在畫布上，她讓這兩種顏色碰撞、交織、撕裂。
畫着畫着，她感到手腕的紋路越來越熱。不是銀色手環壓制下的微弱感覺，而是強烈的、幾乎要沖破壓制的共鳴。
她停下筆，閉上眼睛集中感知。
腦海中浮現出許薇的樣子——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重疊的影子：一個光鮮亮麗但表情僵硬，一個真實脆弱但眼神生動。兩個影子在互相拉扯，中間的連接處正在崩裂。
這不是普通的共情。這是能力在向她展示許薇的情感結構。
蘇念睜開眼睛，心跳加速。她明白，自己已經被“標記”了——許薇的痛苦太強烈，形成的碎片太特殊，吸引着她的修復本能。
她想起秦語筆記裏的一句話：
“高敏感修復者有時會與特定類型的碎片產生‘共振鎖定’。一旦鎖定，很難完全回避，直到完成修復或明確拒絕。”
明確拒絕意味着什麼？切斷共鳴，可能對雙方都造成傷害。
完成修復呢？那意味着她要主動介入一個危險的復合碎片。
蘇念看着畫布上未完成的畫。淡金色和暗紫色還在對抗，沒有找到和諧的方式。
她想起許薇流淚的眼睛，想起她說“這裏好像空了一塊”。
也許……也許她可以幫忙。不是直接進入碎片，而是通過現實世界的創作指導，幫助許薇自己完成整合。
但那樣夠嗎？許薇的碎片已經在形成紅色裂紋，時間可能不多了。
手機震動，是顧言發來的加密信息：
“回寧海了？適應得怎麼樣？”
蘇念回復：“遇到了一個復雜案例。復合碎片，雙層結構，紅色裂紋。”
幾秒後，顧言直接打了電話過來。
“你在哪裏？”他的聲音很嚴肅。
“學校畫室。”
“待在那裏別動，我二十分鍾後到。不要嚐試任何介入，復合碎片比你想象的危險得多。”
電話掛斷了。蘇念看着手機，感到一陣寒意。
顧言的反應說明了一切，許薇的情況可能比她判斷的還要嚴重。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來。畫室裏只有她一個人，燈光在畫布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蘇念走到窗前，看向校園的夜景。燈火通明的教學樓，步履匆匆的學生，一切都看似正常。
但在這正常的表面下，有多少像許薇一樣的人，在多重身份中掙扎，在真實與僞裝之間撕裂？
社會像一塊多棱鏡，每個人都在其中折射出不同的面相。但有些人的棱鏡裂了，光無法正常通過，只能破碎地灑落。
許薇是這樣。
也許很多人都是這樣。
二十分鍾後，畫室的門被推開。顧言走進來，風塵仆仆，像是匆匆趕來。他看了一眼蘇念的畫，表情更加凝重。
“你已經被鎖定了。”他說，“這個碎片的能量特征很特殊……它不只是情感碎片，更像是‘身份碎片’。修復這種碎片，相當於幫助一個人重建自我認知。這已經超出了普通修復的範疇。”
“但我能感覺到，她在求救。”蘇念輕聲說，“不是有意識的求救，但那種痛苦……太強烈了。”
顧言沉默了一會兒。
“如果你決定介入，需要非常周密的計劃。”他終於說，“身份碎片通常有強大的防御機制——因爲那涉及一個人最核心的自我概念。而且，這個案例還涉及社會壓力、家庭創傷、性別認同……多重因素交織。”
“你有什麼建議？”
顧言走到畫布前，看着那兩種對抗的顏色：“首先，你需要更多的現實世界基礎。更多地了解她，建立信任。其次，你需要一個團隊——不是只有你我，可能還需要專業的心理諮詢師，甚至其他轉化者的技術支持。”
“林小雨和她的導師在提供心理支持。”
“那很好，但還不夠。”顧言轉身面對蘇念，“身份碎片的修復，本質上是幫助一個人完成‘自我整合’。這需要在現實世界和碎片世界同時進行工作。現實世界提供安全基礎和新的認知框架，碎片世界處理深層的創傷和矛盾。”
他頓了頓：“而且，因爲這是復合碎片，你可能會遇到……嵌套場景。就是碎片中的碎片，記憶中的記憶。你需要有人在外面幫你導航，否則容易迷失。”
蘇念感到一種沉重的責任感。這比她之前處理過的任何碎片都要復雜，都要危險。
但她也感到一種堅定的決心。
許薇需要幫助。而她有能力提供幫助，也許不是完美的幫助，但至少可以嚐試。
“我想試試。”她說。
顧言看着她，眼神復雜：“爲什麼？你可以選擇不介入。這不是你的責任。”
“因爲如果我不做，可能就沒人會做了。”蘇念說，“因爲幫助他人，是能力賦予我的責任。因爲……我相信，每個人都應該有做真實自己的權利。”
顧言點點頭，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回答。
“好。那我們制定計劃。但在此之前，我需要掃描這個碎片的詳細結構。明天，你想辦法拿到一件許薇的私人物品——最好是貼身常用、有情感連接的東西。”
“我試試。”
顧言離開後，蘇念獨自在畫室待到深夜。她繼續完成那幅畫，但這次不再讓兩種顏色對抗，而是嚐試尋找中間地帶。
她調出了一種新的顏色，不是淡金也不是暗紫，而是一種溫暖的、帶着珍珠光澤的淺粉色。像是黎明時分天空的顏色，柔和但堅定。
她用這種顏色在兩種對抗色之間畫出柔和的過渡，畫出連接的橋梁。
畫完時，她給這幅畫取名：《整合之路》。
窗外的城市已經沉睡。但蘇念知道，有些人的戰爭，在夜深人靜時才開始。
許薇是如此。
也許她自己也是如此。在普通學生和特殊能力者之間，在修復他人和自我保護之間，尋找着自己的整合之路。
第三卷的第一章，在夜色中結束。
而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