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隱於市井的調香鋪子“聞香閣”,已是午後。鋪面不大,陳設清雅,各式香料分門別類,散發着自然的氣息。幾個熟客在挑選,學徒低頭研磨着香粉,一切如常。
沈芷兮徑直走入後堂,反手關上門,隔絕了前院的喧囂。她走到窗邊一個精致的銀籠前,打開小門,一只通體雪白、眼珠如同紅寶石的雪貂輕盈地躍上她的手臂,親昵地蹭了蹭。
“去,”她將沾了“牽機”粉末的指尖遞到雪貂鼻端,“找到他。”
雪貂聳動着粉色的鼻尖,細細嗅聞,片刻後,化作一道白影,從半開的窗戶縫隙竄了出去,消失在鱗次櫛比的屋脊之間。
沈芷兮洗淨手,坐到案前,面前攤開一張京城輿圖。蕭煜今日遇刺,是巧合,還是他自導自演?若是後者,目的何在?試探她?還是借她的手,清理掉某些不安分的勢力?
指尖無意識地在輿圖上劃過,落在鎮北王府的位置。那座王府,在外人看來是富貴牢籠,困着一位時日無多的病弱親王,如今在她眼中,卻成了深不見底的泥潭。
夜色漸濃,雪貂還未回來。沈芷兮點起燈,開始調配新的香方。她需要一種香,不僅能殺人於無形,更要能擾亂人的心智,放大內心深處的恐懼與欲望。蕭煜此人,心志堅定,尋常手段恐怕難以奏效。
各種珍稀乃至劇毒的香草、礦石在她指尖被碾碎、融合,空氣中彌漫着復雜而危險的氣息。她的動作行雲流水,眼神專注而冰冷。
直到後半夜,窗櫺微響,白影一閃,雪貂回來了。它躍上案頭,吱吱叫着,前爪焦急地扒拉着桌面。
沈芷兮放下手中的香杵,撫摸着雪貂柔軟的皮毛:“沒找到?”
雪貂的紅眼睛裏透出罕見的焦躁,它甩了甩頭,又用鼻子使勁蹭了蹭沈芷兮之前沾染粉末的手指,然後再次指向窗外,發出急促的叫聲。
沈芷兮的心沉了下去。
“牽機”失效了。要麼,是被蕭煜發現了,清除了痕跡;要麼……就是他所在的地方,有某種東西,幹擾甚至隔絕了“牽機”的追蹤。
無論是哪一種,都意味着蕭煜比她想象的更難對付。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望向鎮北王府的方向。夜色濃重,將那片府邸籠罩在一片沉寂的黑暗裏。
看來,接近他,需要更直接、也更危險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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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封燙金的請柬送到了“聞香閣”。
落款是——鎮北王府。
送請柬的管事態度恭敬,言道王府欲調制一批新的安神香,久聞沈大家調香技藝冠絕京城,特此相邀,酬勞豐厚。
沈芷兮捏着那封請柬,紙張邊緣硌着指尖。時機太巧了。昨日慈恩寺剛“偶遇”,今日請柬便至。
他這是,劃下了道來。
“回復王府,沈芷兮,準時赴約。”她平靜地對學徒吩咐。
三日後,沈芷兮再次踏入鎮北王府。這一次,是光明正大,從正門而入。
引路的侍女低眉順眼,腳步輕盈。王府內亭台樓閣,移步換景,極盡奢華,卻又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冷清和壓抑。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藥味,與她記憶中那縷迦南香交織在一起。
她被引到一間臨水的花廳。廳內陳設雅致,窗外便是蓮葉田田的池塘。蕭煜並未出現,接待她的是王府的內侍官,一個面容白淨、眼神精明的中年人。
“有勞沈大家親自前來,”內侍官笑容可掬,“王爺近日舊疾復發,不便見客。所需安神香的要求,由小人代爲轉達。”
沈芷兮心中冷笑,舊疾復發?怕是忙着清理慈恩寺的尾巴,或者,正在某個她找不到的地方,看着她踏入這早已張開的網。
她面上不動聲色,仔細聽着內侍官提出的要求——要寧神,要助眠,要壓驚,香氣需清雅不俗,又不能過於甜膩……
條條框框,聽起來合情合理。
“沈大家可先在此處試調幾味香樣,所需材料,王府庫房盡可取用。”內侍官遞上一枚令牌。
沈芷兮接過令牌,指尖觸及冰冷的金屬。她知道,這不僅是調香的許可,更是一張進入王府部分區域的通行證。
“民女遵命。”
內侍官退下後,花廳裏只剩下沈芷兮一人。她走到窗邊,看着池塘裏遊動的錦鯉,陽光透過窗格,在她素色的衣裙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空氣中除了水汽和隱約的藥味,似乎還殘留着一絲極淡的、屬於蕭煜的迦南香。
他不在,卻又無處不在。
沈芷兮轉身,走向花廳一側設好的調香案。案上工具一應俱全,旁邊還放着幾盒初步篩選過的香料。
她打開其中一個紫檀木盒,裏面是品相極佳的龍腦香。指尖拈起一小塊,湊近鼻尖。
忽然,她的動作頓住了。
在這清冽的龍腦香氣之下,隱藏着一縷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分辨的異樣甜香。那味道……與她正在研制的那種擾亂心智的香,其中一味輔料,極爲相似。
不是巧合。
沈芷兮緩緩放下龍腦香,目光掃過案上其他幾盒香料。
他不僅知道她會來,甚至……猜到了她可能會做什麼。
他在試探,也在引誘。
沈芷兮拿起香刀,開始處理手邊的香料,動作依舊優雅從容。心底那根弦,卻繃緊到了極致。
這場博弈,從她踏入王府的這一刻起,才真正開始。而獵人與獵物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
香刀在沈芷兮指間轉出一圈冷光,穩穩切入那塊品相上佳的沉香木。動作行雲流水,不見絲毫滯澀,仿佛方才那瞬間的凝滯從未發生。
龍腦香盒被不着痕跡地推遠了些。
她需要重新評估蕭煜的意圖。提供帶有誘導性質的香料,是警告,還是……邀請?邀請她踏入一個更危險的遊戲?
心念電轉間,手下已調和出第一味香樣。以沉香爲骨,輔以少量白芷、零陵香,氣味沉靜溫和,符合安神香的一切要求。她將香粉置於小巧的宣窯瓷碟中,引火點燃。
一縷青煙嫋嫋升起,香氣逐漸彌散。
幾乎在香氣觸及鼻腔的瞬間,沈芷兮便察覺到了異樣。這花廳的空氣裏,除了她剛點燃的香,似乎還混雜了別的、極其細微的東西。不是藥味,也不是迦南香,而是一種近乎虛無的、帶着涼意的氣息,如同冬日雪後鬆針上凝結的霜。
她不動聲色,繼續手上的動作,又試了兩種不同的配方。每一種香點燃後,那縷若有若無的涼意都會悄然纏裹上來, 微妙地改變着最終的香氣輪廓。若非她嗅覺天賦異稟,絕難察覺。
他在看。不僅看,還在“品”。
沈芷兮停下動作,目光落在那枚可以調用庫房材料的令牌上。陷阱已經布下,退縮只會讓他覺得無趣,而一個覺得無趣的獵手,往往會失去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