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深秋,灌木蕭然,寒雁孤飛,日升而歸途在腳下。
魏承意打馬緩行,玄甲凜然,眉目清秀而堅定,輪廓分明又行雲流水。
與他初來乍到時的一人、一驢、一柄粗制短刀,判若兩人。
他早已不再是那個初來乍到、任人欺負的瘦弱少年,而是軍中嶄露頭角、一戰成名的魏小將。
雖然此次取得勝仗,但他私自帶兵,壞了軍中紀律,在衆將士的求情下,將軍勉爲其難地打了他幾棍子。
肋下的箭傷又加劇,高熱,昏迷了三天三夜。
人剛清醒,就急着回京了。
或許其他人不懂,但孟河卻知道,魏承意這小子骨子裏有一種執念。
初到營地時,他長得太過清瘦弱小,被一群壯漢惡語嘲諷,排擠欺負。
那時他沒有反抗,只是沒日沒夜地練習,拼了命練習,無論春夏秋冬,刮風下雪,哪怕幹盡了苦活、累活,哪怕身子已經疲憊到不行,他依然沒有放棄。
過了一年,從沒上過戰場的他被要求當作敵人的誘餌,他毫不猶豫地答應,就在所有人都以爲他會死於陣前,可他呢?
他沒有。
他非但勘察到敵軍動向,還冒死留下假情報,使得那一仗打得酣暢淋漓。
孟河就是從那個時候注意到他。
“臭小子,這麼着急回去?家裏真有美嬌娘?”孟河調侃。
魏承意沒否認,目光掠向遠方,“有嫂嫂。”
“啥?”孟河哈哈大笑,“你跟我這忽悠啥?”
魏承意:“嫂嫂,是我唯一的親人。”
“我年少時被欺負,嫂嫂拿着磚頭和別人打架,那個時候,她的全身都在發光。”
四年的軍旅生涯,在屍山血海中,每個瀕死的瞬間,都有一股力量將他拉了回來。
是嫂嫂,他唯一的親人,還在等他回去。
歸途!
—
“沈令儀!你給我滾出來!”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給我滾出來!”
王氏帶着一群流氓小廝,直沖沖地闖了進來,將酒樓裏一片贊嘆魏小將的和諧打斷了。
衆客皆是驚愕看去。
那夫人穿金戴銀,像個暴發戶,身後跟着一名中年男子,手裏拿個算盤、一沓紙,像個賬房先生。
瞧這陣勢,沈令儀心中一沉,大概猜到了王氏的企圖。
她提着裙擺,面色沉着地走了出來,站在堂中,聲音清冷,“這是何意?”
“何意?”
王氏雙手叉腰,“自古孝爲大,你呢?爹爹病重卻不管不問,霸占着沈家的產業,我倒想問問你是什麼意思?”
“笑話。”沈令儀道,“酒樓是我辛辛苦苦打拼出來的,一磚一瓦都和你、和沈家毫無瓜葛!”
“你少在這大放厥詞!這間酒樓,是我們沈家的產業!你當初走投無路,是我給你錢,否則你早就餓死街頭了!還有酒樓的本錢也是我借給你的!如今你翅膀硬了,就想獨吞?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說着,那賬房先生立刻抖開一張“契據”,高聲念道,“茲有沈氏令儀,借沈府本銀五十兩,用於營生,日後必當歸還!”
這完全是憑空捏造,赤裸裸的搶奪!
沈令儀平靜地深吸一口氣,接過那人手裏的契據看了一眼,隨之笑了。
“你這契據既沒有官府的紅契又沒有見證人的籤名,造假得如此隨意?敢不敢跟我上官府?”
“你、你,爹爹借錢給自家女兒哪有這麼多講究的?”
王氏心虛地搶過那張契據,當衆賣慘,“若是沒有沈家的幫襯,你連活命的資格都沒有。爹爹病了,到處尋醫救治,少不了花錢打點,你怎麼能這麼狠心!還要和你爹斷絕關系?!真是個混賬東西!”
顛倒黑白,倒打一耙!
沈令儀氣得發笑,指尖冰涼,“當初是你哄着爹和我斷絕父女關系,把我逼至絕境的!不、是、嗎?!如今貪圖我的酒樓,你怎麼不去當土匪啊?”
“你你你、你真是大逆不道!這血脈相連的親緣,如何說斷就斷啊!”王氏哭哭啼啼。
“你一個克死夫家的寡婦,若不是靠着沈家的名頭,誰肯來你這破店吃東西?沒有沈家,你什麼都不是!識相的,就趕緊把地契、房契交出來,否則,今天就叫你這酒樓開不下去!”
“你們想要強取豪奪?”沈令儀的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怒意。
王氏陰冷一笑,拍了拍手,“光天化日,我們可是來講道理的!”
“不僅如此,我這做母親的,還得爲你的終身大事操心呢!”
話音剛落,門外又走進來兩個人。
一個是媒婆打扮的婦人,另一個是上了年紀,身材臃腫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走進酒樓後,一雙渾濁的眼睛就黏在沈令儀身上,打量着,露出滿意而垂涎的癡笑。
媒婆扭着腰肢,諂笑道,“沈娘子,你的好福氣來了!王員外家財萬貫,就是正房夫人去得早,瞧你一個人支撐門戶不容易,特來求親,要納你爲第十九填房呢!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王員外笑道,“不錯不錯,模樣標致,這身段……嘿嘿,更好!”
“王員外,您滿意就行,那這酒樓……”王氏走了過去。
王員外一副我懂的表情,“這酒樓,還是你們沈家的東西,歸夫人您。”
“好好好,王員外,還不趕緊把喜事辦起來!”
這兩人一唱一和,沈令儀只覺一陣惡心反胃。
“荒謬!我從未答應過任何親事!你們休要在此胡言亂語,敗壞我名聲!請你們立刻離開!”
“離開?”
王氏的聲音陡然拔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你主母,你的婚事自然由我做主!王員外已經答應了,聘禮我們都收了一半!今天這堂,你拜也得拜,不拜也得拜!”
王員外對身後的家丁吼道,“還愣着幹什麼?幫你們未來主母準備準備!今天就在這裏,把喜事辦了!”
“拜什麼堂啊!直接洞房!”
家丁聞言,摩拳擦掌地朝沈令儀圍了過來。
“你們敢!”
沈令儀厲聲呵斥,順手抓起算盤就朝家丁的腦門狠狠砸去,而另一邊,被圍困的夥計們想沖出來阻攔,卻被打倒在地。
只有一名跑堂沖了出來,護到沈令儀的身前,“當家,要不要報官?”
“報官沒用。”沈令儀想了想,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趁機跑去州府,找一個叫陸雲起的人。”
跑堂應了一聲,矮小的身材很快就淹沒在人群,直直地奔了出去。
她一直對陸雲起的身份有猜疑,直到上次他訓斥王氏時說的那句,“誹謗官員者,杖一百”,猜到了他應當是京城派來的官員。
此時,店裏的食客們雖有不忍,但見對方人多勢衆,又涉及“家事”,秉持着各家掃各家門前雪的精神,一個個溜走了。
孤立無援,沈令儀卻絲毫不懼。
她看着步步緊逼的王員外、媒婆和家丁,看着王氏那得意又惡毒的嘴臉,沒有一點退縮。
因爲,她早已學會堅強!
因爲,她的身後沒有人可以依靠,只能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