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裏,燭火跳躍,在雲素衣沉靜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
她修剪寒梅的銀剪擱在桌上,指尖殘留着植物的清冷氣息。
雲河的問題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了她看似平靜的心湖,漾開一圈圈帶着苦澀漣漪的回憶
雲素衣的手指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
她轉過身,燭光在她眼中明滅,沉澱着歲月積累的塵埃與一種深藏於骨髓的疲憊。
但當目光落在女兒那雙清澈依舊、帶着怯生生探詢的眼眸時,那疲憊便被一種更強大的溫柔覆蓋。
她伸手,指尖帶着暖意,輕輕拂開雲河額前微溼的碎發。
雲河被娘親熟悉的、帶着調侃的溫暖包裹,心底測靈殿帶來的冰冷羞恥感又融化了一些。
但那個冰冷威嚴的聲音,那句“廢物”,還有養父墨沉淵那張漠然厭棄的臉,卻像烙印一樣刻在她小小的意識裏。
“娘親,”她忍不住又問,聲音更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爹爹……他爲什麼……那麼不喜歡我?是因爲我沒有根骨嗎?”
“爹爹”這個稱呼,對雲河而言,只是一個符號,一個代表着遙遠前庭、冰冷目光和厭惡評價的存在。
她從未感受過來自墨沉淵的絲毫溫情。
雲素衣臉上的最後一點笑意也消失了。
她將雲河身上的小鴨子棉被掖得更緊實些,仿佛要用這層柔軟隔絕外界的寒涼。
她的目光落在跳躍的燭火上,眼神變得幽深而復雜,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倒映着過往燃燒的烈焰與最終凍結的寒冰。
“不喜歡你?”雲素衣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沉甸甸的重量,
“他連我這個結發妻子,都已視若無物了,你記住,你只是我的女兒,至於......別人.....不要太理會......”
她緩緩開口,聲音像冬日凝結的溪流,平靜下是刺骨的冷冽:
“當年我天賦卓絕,不輸任何男子。
意氣風發時,曾與你父親墨沉淵並稱‘天工雙璧’。
這墨家‘天工坊’能有今日煊赫,其中一半基石,是我親手與他一同鍛造、熔鑄進去的。
‘赤霄’的鋒芒,‘玄冥’的幽寒……哪一件神兵出世,不曾映亮過半個中州的天穹?”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矮幾上劃過,仿佛在描摹着早已不存在的設計圖紋路,
眼中短暫地燃起一簇屬於過去的、灼熱明亮的火焰。
“那時,他看我的眼神,是熔爐裏最熾熱的火。
他指天發誓,此生唯我一人,一生一世一雙人。”
雲素衣的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近乎破碎的弧度,
“我信了。成了這墨府的主母。我以爲,煉器台是我們的廟堂,熔爐的火光就是我們拜堂的紅燭。”
燭火猛地爆出一個燈花,發出輕微的“噼啪”聲,如同某種不祥的預兆。
“恩愛不過數年。”雲素衣的聲音陡然轉冷,寒意彌漫,“他的‘一生一世’,短得可憐。
墨家蒸蒸日上,他需要更多的‘助力’,需要更‘溫順’、更能‘開枝散葉’的‘賢內助’。
於是,柳如媚,那個據說身具‘柔水靈根’、能調和煉器火毒、更宜生養的女人,被一頂嫣紅刺目的軟轎,敲鑼打鼓地抬進了東院。”
暖閣裏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炭火的熱氣驅不散那從回憶深處彌漫開的冰冷。
“那日,整個天工坊都在爲家主納妾賀喜。
絲竹管弦,觥籌交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而我,”
雲素衣的目光投向緊閉的窗櫺,仿佛穿透了厚厚的牆壁,看到了當年那個獨自坐在冰冷水榭裏的自己,
“獨自坐在這裏,從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
手裏握着一塊剛尋得的、尚未雕琢的千年寒玉髓,想着爲他鍛造一柄能凝神靜氣、抵御心魔的‘清心尺’……”
她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指節泛白。
“那寒玉髓冷得像冰,卻怎麼也冷不過我的心。
腹中……那時已有三月餘的骨肉,我滿心以爲,這個孩子能挽回些什麼……至少,能證明我們曾經的情意並非虛妄。”
她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帶着刻骨的痛楚,
“大概是感應到了我的絕望和悲憤,當夜……它就化作了一灘污血,徹底離我而去。”
雲河屏住了呼吸,小小的身體蜷縮起來,她能感覺到娘親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巨大的、幾乎要將人吞噬的悲傷和恨意。
“那灘血,流走的不僅是一個未成形的孩子,更是我所有的光,所有的熱,所有的……指望。”
雲素衣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脆弱的陰影,
“自那日起,我便砸了鍛造錘,燒了半生心血繪制的圖譜,鎖了煉器室的門。而那柳如眉也抬爲了平妻。
前庭的烈火與榮光,與我再無幹系。
我只想回家……回到一個沒有背叛、沒有算計、沒有這令人作嘔的妻妾成群的地方。
哪怕那個‘家’,只存在於奇門遁甲的推演裏,存在於羅盤指針顫巍巍指向的某個虛無方位。”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種近乎偏執的虛無。
“直到……那天,我在冰冷的河水裏撿到了你。”
再睜開眼時,雲素衣的目光重新落在雲河身上,
那裏面破碎的冰層下,涌動着一種失而復得、近乎虔誠的暖流,“河兒,你不是什麼‘廢物’。
你是老天爺在那片絕望的冰水裏,拋給我的救命稻草,是我蘇清寒在這污濁泥潭裏,重新活過來的……唯一理由。”
她伸出手,緊緊握住雲河冰涼的小手,那力道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至於他墨沉淵,”雲素衣的語氣恢復了平靜,但那平靜之下,是萬載寒冰般的冷漠與疏離,
“他早已不是當年與我並肩鍛造神兵的墨沉淵。
他的心,他的眼,都已被這府邸的權勢、那些鶯鶯燕燕、還有對所謂‘天賦血脈’的偏執給糊住了。
他厭惡你,不過是因爲你並非他墨家血脈,更無他看重的‘根骨’,無法爲他帶來榮耀,反而成了他‘失德’主母的又一個‘污點’。
在他眼裏,我們娘倆,連同這後宅的寂靜,都是他輝煌人生畫卷上礙眼的墨漬,是煉器爐裏排出的無用的廢渣。”
“廢料?”雲素衣輕輕重復着這個詞,唇角勾起一抹冷峭到極致的譏誚,
眼中卻燃起一絲屬於昔日“天工雙璧”的、淬火般的傲然,
“他懂什麼煉器?真正的煉器之道,在於點化,在於賦予死物以靈性,在於從凡鐵中窺見神兵的胚芽!
萬物皆有其用,只看煉器師有沒有那個眼光和心胸去發現、去雕琢!
他墨沉淵,眼裏只有現成的‘天材地寶’,只懂得用烈火去征服、去掠奪,早已失了煉器最根本的‘靈’與‘悟’!他嫌棄你是‘廢料’?呵……”
她低頭,看着雲河的眼睛,那目光銳利如昔,卻又充滿了無與倫比的溫柔與力量:
“河兒,記住娘親今日的話。
這世上,沒有天生的廢物,只有放錯了位置的材料,和眼瞎心盲的‘煉器師’!
他們不懂你,是他們眼拙心盲。
在娘親這裏,你就是最獨一無二、最珍貴無匹的‘胚子’!
娘親讓你去測試,並不是認同他們,而是在這吃人的世界裏,娘親想讓你將來過得順遂一點,也許是天意......
娘親的錯,讓你去那個什麼狗屁測試,
你放心娘親定會用盡畢生所學,爲你尋一條屬於你自己的‘道’,護你一世安穩喜樂!
墨沉淵?他算個什麼東西!也配評判我的女兒?”
雲素衣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金玉落地,鏗鏘有聲,帶着一種歷經滄桑、看透世情後的強大與決絕。
那不僅僅是一個母親對孩子的維護,
更是一個被徹底辜負、卻從廢墟中重新站起來的靈魂,對命運不公的宣戰,對過往桎梏的徹底斬斷。
暖閣內,燭火依舊跳躍,炭盆溫暖。
雲河依偎在娘親懷裏,感受着那懷抱傳遞過來的、足以對抗整個冰冷世界的暖意和力量。
養父墨沉淵那厭棄的眼神和冰冷的評價,似乎在這一刻,被娘親話語中淬煉出的火焰,徹底焚成了灰燼。
她小小的心裏,第一次清晰地刻下了兩個名字:
一個是給予她生命和全部溫暖的“娘親雲素衣”,
另一個,則是那個遙遠、冰冷、名爲“墨沉淵”的符號——一個與她無關的、令人厭惡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