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的最後一場,寒新生寫得格外快。不是因爲題目簡單,而是因爲心裏揣着一團火——寒假,終於要來了。而寒假裏最滾燙、最亮堂的念想,就是殺年豬。
筆尖在試卷上沙沙作響,那些數學公式和文言字句,竟也和遠處隱約的、想象中的豬叫聲奇異地混在一起。當交卷鈴聲終於敲響,他幾乎是第一個沖出教室,背起早已收拾好的、輕了許多的書包,奔向那條回山的、此刻卻仿佛鋪着光的路。
殺年豬的日子,是山裏人一年裏屈指可數的、真正的節日。
寒新生家喂了一年的那頭黑毛豬,在臘月十八清晨被從圈裏趕出來時,似乎也察覺到了空氣中不同尋常的氣氛,哼哧哼哧地不大情願。寒有福和請來幫忙的堂伯、鄰居張叔,幾個壯年漢子圍着它,動作利索。豬的嚎叫聲響徹山坡,驚起林間一片飛鳥,但這聲音在寒新生聽來,卻像節日的序曲,粗糲而熱烈。
郭桃花和幾個來幫忙的嬸子早已燒好了幾大鍋滾水。熱氣蒸騰,模糊了女人們忙碌的身影和笑語。奶奶李桂蘭也早早起來了,拄着拐棍站在院邊看着,臉上是少見的、鬆弛的神情。大伯一家也過來了,孩子們在院子裏追逐打鬧,凍得通紅的小臉上全是興奮。
寒新生擠在大人中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看那雪亮的刀光,看熱氣騰騰的開水澆在豬身上,看大人們用刮刀“唰唰”地褪下黑毛,露出底下白生生的皮。空氣裏彌漫着血腥味、熱水汽和一種食物即將豐盛的、實實在在的喜悅。
最讓他和小夥伴們期待的環節來了——取豬尿泡。堂伯熟練地割下那個小小的囊袋,用水沖洗幹淨,然後鼓起腮幫子,用力往裏吹氣。那原本皺巴巴、滑膩膩的東西,像變魔法一樣,一點點鼓脹起來,變得透明、渾圓,在冬日的陽光下泛着奇異的光澤。最後用細麻繩扎緊口子,一個碩大、彈性十足的氣球便做好了。
“接着!”堂伯笑着把尿泡球扔過來。
寒新生和小夥伴們歡呼着一擁而上。那球輕飄飄的,拍在地上卻發出“嘭嘭”的悶響,彈得老高。他們就在院子裏,在殺豬後的一片狼藉和熱氣裏,開始了一場最原始、最歡暢的球賽。追逐、爭搶、大笑,凍僵的手腳很快暖和起來,臉蛋紅撲撲的,呼出的白氣混在一起。這一刻,貧窮、山路、冷饅頭,都暫時被這個充滿氣的、有些腥臊味的玩具趕跑了。
堂屋裏,案板上的豬肉被分解成一塊塊。最肥厚的板油被單獨剔出來,那是接下來一年炒菜煮湯的指望。郭桃花和嬸子們忙着處理豬血——那是不能浪費的寶貝。
新鮮的熱豬血接在盆裏,加入碾碎的蕎麥面、切碎的蔥花、姜末和鹽,攪拌均勻成暗紅色的糊。大鍋裏的水已經燒開,鋪上洗淨的籠布,把豬血糊一勺勺舀進去,攤平,蓋上鍋蓋猛火蒸。很快,一種混合着血腥氣和糧食香的獨特味道便彌漫開來。
那是“血饃饃”的味道。
蒸好的血饃饃像巨大的、深褐色的發糕,被郭桃花小心地端出來,放在案板上晾涼。然後,她拿起刀,切下一塊方正正的,用幹淨的白布包好,遞給寒新生:“去,給你堂伯家送去。”
接着又是一塊:“這是給張叔家的。”
“這是給村頭李奶奶的,她牙口不好,這塊蒸得軟和。”
寒新生便成了小小的信使,捧着一塊塊溫熱的、沉甸甸的血饃饃,在山坡上、小路上奔跑。敲開一扇扇門,遞上這份帶着體溫和心意的禮物。每家的主婦都會接過去,說幾句吉祥話:“哎喲,殺豬啦!年貨足!”“新生又長高了,讀書好哇!”有時還會塞給他一把炒豆或一個柿餅。
這種分享,是山村鄰裏間最樸素的契約和情分。今天你送我血饃饃,明天我可能送你一碗新磨的豆腐。東西不貴重,但那份“有福同享”、“有肉同味”的心意,在這貧瘠的深山裏,比金子還暖。
送完血饃饃回來,院子裏已飄起另一種更醇厚的香。那是肉在鍋裏“出水”(焯水)的味道。大塊的帶骨肉在翻滾的水裏變色,浮沫被仔細撇去。焯好的肉撈出來,晾在筐籮裏,冒着騰騰熱氣。
接下來是至關重要的一步:醃肉。
郭桃花搬出早已準備好的粗鹽粒和花椒,在大瓦盆裏混合均勻。寒有福把一塊塊還溫熱的肉拿過來,郭桃花便用手抓起鹽花椒,用力地、仔細地搓在肉的每一寸表面,尤其是皮厚和骨頭連接處。鹽粒摩擦着豬肉,發出沙沙的聲響。她的手很快被鹽漬得通紅,但動作不停,神情專注,仿佛在進行一項莊嚴的儀式。只有經過這樣充分的揉搓,肉才能入味,才能在接下來漫長的熏制中不腐壞,成爲支撐一家人渡過青黃不接時節的重要儲備。
寒新生幫着把搓好鹽的肉,一塊塊掛到父親提前在堂屋房梁下搭好的木架子上。肉掛得高高的,一排排,像是結出了最肥碩的果實。油光從肉皮上滲出來,緩緩地、珍貴地滴落到下方接着的瓦盆裏。那將是未來一年的“油水”。昏暗的堂屋裏,因爲這一排排懸掛的肉,仿佛也有了沉甸甸的、富足的光澤。
最後的儀式在屋頂。寒有福拎着幾塊最肥美、準備熏制臘肉的部位,爬上梯子。屋頂上,他早已用木杆和鐵絲搭好了簡易的熏架。肉掛上去,下面點燃柏樹枝、鋸末和谷殼,不起明火,只讓悶煙嫋嫋升起。帶着特殊香氣的青煙籠罩着肉塊,也籠罩着屋頂下忙碌了一整天、終於可以歇口氣的一家人。
夜色降臨時,院子裏已打掃幹淨,只剩下空氣中久久不散的、復雜而誘人的肉香、煙火氣和年的味道。大鍋裏燉着最新鮮的骨頭蘿卜湯,桌上破例擺上了炒豬肝、蒜苗回鍋肉。燈火似乎也比往常明亮些。
寒新生捧着盛滿米飯和肉的碗,坐在門檻上吃。遠處山巒隱沒在夜色裏,近處鄰居家也陸續亮起燈,隱約傳來同樣的歡語。手裏的豬尿泡玩具已經癟了些,安靜地躺在腳邊。他咬一口噴香的肉,嚼着,滿足地嘆口氣。這一刻的飽足、溫暖、熱鬧和歸屬感,是如此真實而珍貴,足以照亮記憶裏許多個寒冷孤單的夜晚。
他知道,過了今夜,肉會被仔細收起,日子會重回粗茶淡飯的軌道。但至少這個夜晚,這頭年豬以它的全部,給予了這貧寒之家最慷慨的饋贈——不僅是食物,更是團圓的暖意,是勞有所得的慰藉,是面對又一年風雨時,心底那一點扎實的、油膩膩的希望。
屋梁下的肉靜靜地掛着,滴着油。屋頂的青煙緩緩地飄着,融進冬夜的星空。寒新生想,生活或許沒有草稿,但總有一些這樣的時刻,像濃墨重彩的一筆,畫在歲月粗糙的紙上,讓人有勇氣,繼續往下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