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學畢業典禮在村祠堂舉行。陽光從破瓦的縫隙漏下來,在地上投出一個個晃動的光斑。二十幾個孩子站成兩排,衣服大多是補丁疊補丁,但臉上都洗得幹幹淨淨。寒新生站在最前面,胸前用別針別着一朵褪色的紙紅花。

趙老師把畢業證書遞到他手裏時,手有些抖:“寒新生,全鄉第三名。到了鎮上,給咱們村爭氣。”

薄薄的一張紙,印着紅章。寒新生接過來,覺得重如千鈞。這是他用一千多裏山路,用煤油燈熏黑的鼻孔,用無數個就着涼水啃冷饅頭的清晨換來的。

祠堂外,郭桃花和寒有福擠在人群裏。郭桃花踮着腳,寒有福沉默地抽着旱煙。他們聽不懂老師那些“前程似錦”的話,但他們看得懂兒子眼裏的光。那光讓他們既驕傲,又害怕。

驕傲很快被現實澆透。

鎮上初中的錄取通知書送到了家裏,隨之而來的是一張學費清單:學雜費四十二元,書本費二十元。學校沒有住宿條件,還得租住民房,還要六十元元。加起來一百二十多元。

一百多元。

寒有福蹲在門檻上,把那張紙翻來覆去地看,好像多看幾遍數字就能變小。郭桃花在屋裏翻箱倒櫃,最後捧出一個手帕包,層層打開,裏面是皺巴巴的毛票和硬幣。她數了三遍,二十三塊八毛五。

那是全家所有的現金。賣雞蛋攢的,挖藥材換的,一分一分摳出來的。

“不夠。”寒有福的聲音像從地縫裏擠出來。

“我去借。”郭桃花說。

“跟誰借?去年的債還沒還清。”

夫妻倆沉默了。那年年寒新生摔下懸崖欠的債,像一座山壓在背上。村裏能借的人家都借過了,見了他們都繞着走。

寒新生站在門外,聽着。六月的太陽像燒紅的烙鐵,曬得黃土發燙。他低頭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忽然說:“我去借。”

他先去了最近的堂伯家。堂伯正在院裏編筐,看見他,手裏的竹篾停了停。

“伯,我要上初中了,還差學費……”

堂伯沒等他說完:“新生啊,不是伯不幫你。你看,你兩個堂哥堂姐也要錢,家裏實在騰挪不開。”

他退出來,走到村口的大槐樹下,站了一會兒。汗水從額頭流進眼睛,刺得生疼。他抹了一把臉,往二舅家走。

二舅媽在喂豬,嗓門很大:“哎喲新生,不是舅媽說你,你家那情況,上個小學認幾個字還不夠?你看我家你表弟,早就不上了,在家放羊多實在!”

三姨家,四叔家,五爺爺家……他一家一家地走,一家一家地說。話越來越短,頭越來越低。拒絕的理由五花八門,但核心都一樣:沒有。

從最後一家親戚院子裏出來時,已是傍晚。夕陽把山影拉得很長,像巨大的怪物要吞噬一切。他走到村外的河邊,蹲下來,用手捧水洗臉。水是溫的,混着臉上的汗和別的東西,流到嘴裏,鹹得發苦。

他不知道那是汗水還是淚水,或者根本分不清。只是任由它們流,放肆地流。四周沒人,只有譁譁的水聲。他對着河水裏那個模糊的、紅腫眼睛的影子,第一次感到一種冰冷的絕望。

難道真的走不出去了嗎?

難道這一千多裏山路,那些被煤油燈熏紅的夜晚,那些就着月光偷看電視的渴望,都要被這一百多塊錢擋住嗎?

“新生?”

他猛地回頭,是遠房表姑父,一個在鎮上做過幾天工,算是見過點世面的人。表姑父扛着鋤頭,顯然是剛下地回來。

“咋在這兒哭?”

寒新生慌忙用袖子擦臉:“沒……沒哭。風迷眼了。”

表姑父看着他通紅的眼睛,又看了看他手裏攥得緊緊的錄取通知書,明白了。他嘆了口氣,把鋤頭放下,蹲在寒新生旁邊。

“差多少?”

“五十……五十多塊。”寒新生說了個保守的數字。

表姑父沉默了很長時間,長到寒新生以爲他又要聽到拒絕的話。但表姑父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明天早上,來我家拿。”

寒新生愣住了,以爲自己聽錯了。

“五十塊,我借你。”表姑父看着他,眼神復雜,“但新生,你得記住,這錢不是白借的。你得讀出個樣來。你得讓這五十塊,變成五百塊,五千塊。你得讓你爹媽,把頭抬起來。”

寒新生的眼淚又一次涌出來,但這次他沒擦。他朝着表姑父,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月,開學了。

鎮上離山上的家有三十多裏路,翻兩座山。學校沒有宿舍,遠路的學生都在附近村裏租民房。寒新生租的是最便宜的一間:村頭廢棄的磨房角落,用木板隔出不到五平米的空間,沒有窗,只有一扇漏風的破門。月租兩塊。

寒有福用扁擔挑着他的行李:一口舊木箱,裏面是幾件衣服和課本;一床薄被;一口小鐵鍋,一個搪瓷碗,一袋玉米面,一小罐鹹菜。這就是寒新生全部的家當。

“自己當心。”寒有福只說了這一句,放下東西就走了。他得趕在天黑前回家,明天還要下地。

寒新生站在那間小黑屋裏,聽着父親遠去的腳步聲,第一次真正感到了“離家”的重量。

生活露出了它最具體、最粗糲的面目。每天早上,他要早早起來,用撿來的碎柴生火,煮玉米糊糊。中午放學跑回來,熱點早上的剩飯。晚上,在煤油燈下寫作業,姑姑家是有電的,但他不敢用。同時聽着隔壁磨盤那邊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音。

每周六下午,步行三十多裏回家。周日下午,再背着下一周的口糧返回鎮上。

背的東西各式各樣:一小袋玉米面或蕎麥面,捆成小捆的柴禾,十幾個土豆或蘿卜,偶爾會有郭桃花塞進來的幾個煮雞蛋——那通常是家裏母雞好不容易下的,本該拿去換鹽的。

山路漫長而孤單。三十多裏,要走四五個小時。剛開始,他背得少,還能走得快。後來,要背的多了,繩子勒進單薄的肩膀裏,走一段就要歇一歇。秋天的山風已經很涼了,汗水卻溼透了衣服,粘在身上,風一吹,冷得打顫。

有一次,他背了半袋面,還有一捆柴,實在太重了。走到半路一個陡坡,他腳下一滑,連人帶東西滾了下去。面袋破了,玉米面粉揚出來,混着泥土。他坐在路邊,看着那灑了一地的面粉——那是母親從牙縫裏省出來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

沒有聲音,只是默默地流。流進嘴裏,還是鹹的。流到下巴,滴在沾滿面粉的褲子上。

哭完了,他爬起來,把破面袋裏的剩面小心地攏到一起,把柴禾重新捆好。肩膀火辣辣地疼,但他重新背上,繼續走。

淚水沒有軟化他,反而像淬火的冷水,讓他心裏某種東西變得更硬、更清晰。

他要讀書。

他要走出去。

他要讓父母以後再也不用爲五十塊錢低頭,讓灑在地上的面粉,變成碗裏實實在在的飯。

鎮上的初中,是另一個世界。同學們大多來自鎮上或附近條件較好的村子,他們穿着沒有補丁的衣服,中午去食堂打飯,討論着寒新生聽不懂的電視節目和流行歌曲。他是異類——沉默、瘦小、衣服破舊、身上總有股柴火和玉米面的味道。

但他成績很快冒了尖。尤其是數學和語文,幾乎每次都是第一。老師開始注意到這個總是坐在角落、眼神卻像餓狼一樣盯着黑板的學生。

“寒新生,你晚上在哪裏學習?”班主任問他。

“租的房子裏。”

“有電燈嗎?”

“……有煤油燈。”

班主任沒再問,只是從辦公室拿了一包蠟燭給他:“這個煙少點,保護好眼睛。”

寒新生接過蠟燭,又一次深深鞠躬。他發現自己總是在鞠躬,對借給他錢的表姑父,對給他蠟燭的老師。他欠下的,不光是錢,還有這些無法償還的善意。他只能把它們都變成力氣,變成寫在作業本上和試卷上的一個個工整的字。

周末回家的路,依然是沉重的。但漸漸地,他不再哭了。他學會了在路上背書,背英語單詞,背古詩文。肩膀上的重量是真實的,但心裏的目標更清晰。他計算着: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學四年……還有十年。十年後,他會是什麼樣子?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刻,他必須走完眼前這三十多裏山路。一步,一步。踏過塵土,踏過碎石,踏過自己的影子和鹹澀的汗水。

山路的那一頭,是家,是父母緊鎖的眉頭和過早花白的頭發。

山路的這一頭,是那間沒有窗戶的磨房,是煤油燈或蠟燭下攤開的書本,是一個模糊但無比強烈的念頭:

走出去。

一定要走出去。

生活沒有給他草稿,他就在這崎嶇的山路上,用腳步寫下最初的、歪歪扭扭、卻無比堅定的第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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