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山高路遠,所以寒新生居住的小山村一直沒有通公路通電。照明使用的是煤油燈。煤油燈是自制的:一個墨水瓶,瓶蓋上鑽個眼,插一根鐵皮卷成的燈管,穿一根棉線燈芯。倒上煤油,點着,火焰黃豆大小,冒黑煙。
寒新生已經上五年級了。學校還在山下,但換了個大點的教室,來了新老師。李老師調走了,走之前送給陳新生一本《新華字典》,扉頁上寫着:“走出大山。”
新老師姓趙,是本地人,嚴厲。他看出寒新生是塊料,對他格外嚴格。別的孩子作業寫錯罰抄五遍,寒新生寫錯要罰抄十遍。
“嚴師出高徒。”趙老師說,“你是你們山上第一個讀到五年級的,得爭氣。”
寒新生知道要爭氣,但煤油燈不爭氣。
每天晚上,一家人在堂屋吃過飯——通常是玉米糊糊加鹹菜——就各自回屋。寒有福和郭桃花累了一天,早早睡了。寒新生和妹妹新梅在裏屋,共用一張舊方桌做作業。
桌子是撿來的,一條腿短,墊着磚頭。煤油燈放在中間,火焰跳動,兩個人的影子在土牆上被放大,晃來晃去。
新梅先寫完,她上三年級,作業少。寫完了,她趴在桌上,看哥哥寫字。
寒新生寫字很用力,鉛筆芯經常斷。他的手指關節粗大,是常年幹農活的手,握筆的姿勢很別扭,但字寫得端正。趙老師說,字如其人,要方正。
“哥,你鼻孔黑了。”新梅忽然說。
陳新生下意識摸了摸鼻子,指尖果然有黑灰。是煤油煙熏的。煤油燈燃燒不完全,冒出的黑煙往上飄,正好對着他的臉。時間長了,不僅鼻孔黑,眼角、額頭都是黑的,洗都洗不淨。
“沒事。”他說,“你快去睡。”
“我等你。”
“不用等。”
但新梅還是等。她怕黑,一個人不敢睡。等寒新生寫完作業,吹滅煤油燈,兄妹倆摸着黑上炕。被窩冰涼,要蜷縮很久才能暖和過來。
有時候寒新生半夜醒來,會聞到一股焦味。不是做夢——是真的焦味。點着煤油燈睡着是常事,燈焰燎了頭發,發出“刺啦”一聲,驚醒過來,一縷頭發已經卷曲焦黃。
最危險的一次,他打瞌睡,頭越來越低,等感覺到灼熱時,眉毛已經被燎掉一片。第二天上學,同學們都笑他:“寒新生,你的眉毛怎麼一邊高一邊低?”
他摸摸光禿禿的眉骨,不說話。
趙老師看見了,把他叫到辦公室,從抽屜裏拿出半截蠟燭:“晚上用這個,煙少點。”
陳新生搖頭:“老師,不用。”
“拿着。”
蠟燭他拿回去了,但舍不得點。蠟燭比煤油貴,要留着,等最要緊的時候用。
最要緊的時候很快來了。
小學要畢業了,全縣統考。考得好,能去鎮上的初中。那是陳新生夢寐以求的地方——鎮上,有真正的教學樓,有圖書館,有不用走山路就能到的學校。
趙老師宣布這個消息時,教室裏鴉雀無聲。二十幾個孩子,能考上初中的,最多五六個。
“縣裏出了模擬試卷,”趙老師說,“一套五毛錢。要買的明天帶錢來。”
五毛錢。寒新生心裏一沉。
放學路上,他走得很慢。張家兄弟在討論買試卷的事,王家小龍也在說。劉小芳家條件好,肯定要買。只有寒新生沉默。
到家,吃飯時,他幾次想開口,又咽回去。五毛錢,家裏要賣二十個雞蛋,或者五十斤野菜。母親爲了一分錢能和貨郎爭半天,他怎麼開得了口?
晚上,煤油燈下,他寫作業心不在焉。新梅看出來了:“哥,你想買試卷?”
“沒有。”
“你撒謊。”
寒新生不說話了。筆尖在紙上戳出一個洞。
第二天,班上大部分同學都買了試卷。黃色的紙張,油印的字跡,散發着新鮮的油墨味。趙老師發試卷時,特意看了陳新生一眼。
寒新生低下頭,盯着自己磨破的袖口。
下課,張家建國湊過來:“新生,你沒買?”
“嗯。”
“爲啥?”
“忘了帶錢。”寒新生說。
建國信了:“那你晚上來我家,咱倆一起做。”
寒新生搖搖頭:“不用。”
他有自己的辦法。
放學後,他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等人都走了,他走到講台前,趙老師正在批改作業。
“老師,”他聲音很小,“我能借一套試卷看看嗎?就一晚,明天早上還。”
趙老師抬起頭,眼鏡後面的眼睛看着他,看了很久。
“拿去吧。”
寒新生借了建國那套——建國粗心,試卷保存得最完整。他小心地夾在課本裏,一路護着回家。山路顛簸,他怕試卷皺了。
晚飯後,他破例沒有馬上寫作業,而是攤開試卷,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題目真難,尤其是數學應用題,他很多看不懂。
新梅湊過來看:“哥,你要做這個?”
“嗯。”
“你不是沒買嗎?”
“我抄。”
寒新生找出最節省的紙——是父親從鎮上帶回來的舊賬本,背面空白。又削尖了鉛筆,把煤油燈芯挑到最大。火焰大了,煙也更濃了,但他顧不上了。
他開始抄題。一個字一個字,工工整整。數學的圖形,他用手比着,盡量畫準確。語文的閱讀理解文章很長,他抄得手腕發酸。
新梅一開始陪着,後來熬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寒新生給她披上衣服,繼續抄。
煤油燈的火苗跳躍着,黑煙筆直上升,像一根黑色的柱子。他的眼睛開始刺痛,是煙熏的。他眨眨眼,眼淚流出來,在臉上沖出兩道白痕——臉上的灰太厚了。
抄到數學第三張卷子時,已經是後半夜。他感到頭暈,是缺氧——屋子小,門窗緊閉,煤油燃燒消耗氧氣。他站起來,推開窗,冷風灌進來,人清醒了些。
回頭看看熟睡的妹妹,他輕輕吹滅了燈,就着月光繼續抄。月光清冷,照在紙上,字跡模糊。他只能湊得很近,鼻子幾乎貼到紙上。
就這樣,抄抄停停,停停抄抄。實在看不清了,就再點一會兒燈。煤油一點點消耗,瓶底見空了,他心慌——煤油也是錢。
天亮前,他終於抄完了最後一道題。五張試卷,抄了整整三十頁紙。手已經麻木了,手指上全是鉛筆灰,指甲縫裏黑乎乎的。
他把借來的試卷小心撫平,夾好。自己的手抄本用針線縫起來——沒有訂書機,只能用母親縫衣服的針線。縫得不整齊,但結實。
雞叫了。他吹滅煤油燈,燈芯已經燒短了一截。屋裏彌漫着濃重的煤油味和焦糊味。
新梅醒了,揉着眼睛:“哥,你一晚沒睡?”
“睡了會兒。”
“你眼睛好紅。”
寒新生走到水缸邊,舀一瓢水,把臉埋進去。冷水刺激,人清醒了些。他抬起頭,水缸裏映出一張臉:兩個鼻孔烏黑,眼睛布滿血絲,像兔子的眼睛。
他捧水洗鼻子,洗不掉。煤油煙已經滲進皮膚裏了。
那天上學,趙老師收試卷時,特意問寒新生:“看完了?”
“看完了。”寒新生把試卷還回去,一點折痕都沒有。
“題難嗎?”
“難。”
“哪裏最難?”
寒新生說了幾道數學題。趙老師點點頭:“晚上我給你講講。”
晚上,寒新生沒有去趙老師家——他要去,得走夜路,趙老師家在另一個村。他就在煤油燈下,對着自己手抄的試卷,一道題一道題琢磨。
不會的,他記下來,第二天問老師。問明白了,晚上再整理到本子上。
那半個月,他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煤油燈熏得他視力下降,看東西模糊。眼睛總是紅的,洗不淨的血絲。鼻孔和額頭的黑灰成了永久印記,同學們給他起外號“小黑炭”。
但他不在乎。
模擬考試,他考了全班第三。趙老師宣布成績時,聲音裏有壓抑不住的激動:“寒新生,沒買試卷,考了第三。”
同學們都看他。他低下頭,看自己縫的試卷本,邊緣已經磨毛了。
放學後,趙老師把他留下,從抽屜裏拿出兩套新試卷:“給你的。”
寒新生愣住。
“學校給貧困生的補助,”趙老師說,“我幫你申請了。”
寒新生接過試卷,嶄新的,油墨香。他張張嘴,想說什麼,但喉嚨發緊,發不出聲音。
“好好考,”趙老師說,“考上初中,我給你申請助學金。”
寒新生深深鞠了一躬。
統考前一天晚上,寒新生終於點上了那半截蠟燭。
蠟燭光比煤油燈亮,煙少,照得屋裏明晃晃的。他最後一遍復習錯題,新梅在旁邊給他縫書包帶子——帶子快斷了。
“哥,你能考上嗎?”
“能。”
“考上初中,還回來嗎?”
“回來。”
“每周都回來?”
“每周都回來。”
新梅笑了。蠟燭光裏,她的臉幹淨明亮,沒有煤油煙熏的痕跡。
寒新生看着妹妹,忽然想,等他有錢了,第一件事就是給家裏裝電燈。要裝兩個,堂屋一個,裏屋一個。要買大瓦數的燈泡,把每個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
還要給新梅買一套新試卷,不用手抄的那種。
蠟燭燒完了,火焰跳動幾下,熄滅。青煙筆直上升,在空氣中慢慢散開。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縫好的試卷本上,照在嶄新的兩套試卷上。
寒新生把東西收好,上炕睡覺。
明天,要考試了。
窗外的山,在月光下呈現出柔和的輪廓,不像白天那麼冷硬。
他閉上眼睛,眼前還是亮的——是蠟燭最後的光芒,定格在視網膜上。
那光,好像能照亮很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