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MO(中國數學奧林匹克)暨國家集訓隊選拔的通知,在十二月中旬如同預料般抵達。
不同於之前的省隊集訓,這次選拔更加殘酷:全國決賽前六十名自動獲得參選資格,將在寒假伊始齊聚北京,進行爲期十天的封閉式選拔考試和培訓,最終選出約三十人進入國家集訓隊,備戰夏天的國際數學奧林匹克(IMO)。
這意味着,許晏清、沈星河鎖定了入場券,而林晚星憑借金牌末尾的成績,也驚險地躋身其中。這將是他們面臨的最高強度、也最接近夢想舞台的考驗。
通知下達後,學校給予了最大程度的支持。專門騰出了一間安靜的自習室供他們三人使用,張老師幾乎全天候待命答疑,總教練也隔三差五從省城打來電話進行遠程指導。
然而,外界的紛擾並未因他們埋頭備賽而停止。
周建明案一審宣判了:有期徒刑十二年,並處罰金。新聞播出時,林晚星正在自習室啃一道復雜的幾何不等式。她抬頭看了一眼手機上推送的簡訊,手指微微一頓,然後平靜地關掉屏幕,繼續在草稿紙上畫輔助線。心中那塊關於“復仇”的巨石,隨着法槌落下,悄然化爲齏粉。這不是結束,但一個階段性的句點,讓她能更純粹地面向前方。
幾天後,另一則消息在小範圍流傳:那位被調查的省教育廳副巡視員,被正式移送司法機關。同時,青藤國際學校發布公告,稱其校董會一名外部董事“因個人原因請辭”。明眼人都知道,這絕非巧合。
自習室裏,沈星河將這條新聞截圖發到三人小群,附言:“斷尾求生。”
許晏清回復:“意料之中。專注。”
是的,專注。這是他們當下唯一且最強大的武器。外界的風暴無論多麼激烈,都被自習室厚厚的牆壁和心中更巍峨的目標隔絕在外。
他們的日常,精確得如同瑞士鍾表。
早晨六點半,許晏清準時出現在操場,進行二十分鍾晨跑和拉伸。林晚星起初只是跟着慢跑,後來在許晏清的建議下,加入了一些譚師父教的基礎體能動作。冰冷的空氣吸入肺中,卻讓頭腦異常清醒。
七點半到十二點,是雷打不動的專題攻堅時間。許晏清主攻組合數學的疑難構造與數論中的高深技巧;沈星河負責梳理代數與幾何的交叉領域難題;林晚星則按照許晏清爲她制定的計劃,系統強化她的相對弱項——組合極值與數論證明的書寫嚴謹性。他們各自鑽研,但遇到瓶頸時,會隨時展開討論。常常爲了一道題的最優解爭論得面紅耳赤,又會在其中一人提出絕妙思路時,不約而同地沉默、思索,然後爆發出贊嘆。
午休一小時,他們通常就在自習室簡單吃點帶來的飯菜,然後各自小憩或聽音樂放鬆。許晏清常聽古典樂,林晚星喜歡一些安靜的純音樂,沈星河則偏好白噪音。小小的空間裏,三種不同的旋律交織,卻奇異地和諧。
下午兩點到六點,是模擬考試和講評時間。他們嚴格按照CMO的考試時間和題量,每天完成一套超高難度的模擬卷。最初幾天,林晚星幾乎每次都被打擊得體無完膚,分數慘不忍睹。那種從全國金牌得主瞬間被打回原形的落差感,極其煎熬。
“正常。”許晏清看着她的卷子,語氣平靜,“CMO的難度是斷層式的。你現在錯的,正是你需要補的。把錯題弄透,比做一百道新題都有用。”
他沒有空洞的安慰,只有直指核心的分析和實實在在的解決方案。他會把她反復出錯的同一類題型挑出來,找出幾道經典母題,讓她反復練習、總結規律,直到形成條件反射。
沈星河則提供了另一種幫助:他有一套自制的“錯題歸因分析表”,要求林晚星每次不僅要訂正答案,還要詳細寫下錯誤原因(審題失誤、知識漏洞、思路偏差、計算錯誤等),並估算如果避免此類錯誤能提升的分數。這種極度理性甚至有些冷酷的方法,起初讓林晚星很不適應,但堅持下來後,她發現自己對問題的洞察力和對自身弱點的認知,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晰。
晚上七點到十點,是自由查漏和整理時間。許晏清通常會復盤白天討論中遇到的有價值的問題,整理成筆記。林晚星則繼續消化錯題,並開始嚐試涉獵一些更前沿的數學科普讀物,拓展視野——這是許晏清的建議,他認爲有時跳出競賽框架,從更高觀點看問題,反而能獲得靈感。
沈星河往往是最晚離開的,他常常沉浸在某道題的多種解法推導中,樂此不疲。
日復一日。沒有假期,沒有娛樂,生活的全部被數學填滿。疲倦是常態,但沒有人抱怨。因爲他們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和自己的進步。那種攻克一個又一個知識堡壘、思維一天比一天更敏銳的感覺,帶來的成就感遠超一切物質享樂。
在這段緊密並肩作戰的日子裏,一些更微妙的東西也在悄然生長。
林晚星發現,許晏清並非永遠冷靜。當他遇到一個極其精妙、出乎意料的解法時,眼睛會驟然亮起,像寒星劃過夜空,嘴角會不自覺地上揚,那是真正屬於少年人的、毫不設防的喜悅。他也會在連續長時間思考後,下意識地用筆尾輕輕敲擊太陽穴,露出罕見的、帶着點孩子氣的煩躁。
她開始記得他不喜歡茶水太燙,偏好室溫的礦泉水;記得他思考到深處時,會無意識地轉動左手腕上一根很舊的、褪色的紅繩(後來她知道,那是他父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記得他在她突破一個難點時,那句簡潔卻有力的“漂亮”,比任何誇獎都讓她開心。
許晏清也注意到,林晚星的韌性遠超他的想象。她不像沈星河那樣天賦外露,也不像自己這樣目標明確到近乎執拗,但她有一種靜水流深的力量。她會爲了一道題愁眉苦臉一整天,但絕不會放棄;她會因爲模擬考分數低而偷偷紅眼眶,但擦幹眼淚後,訂正比誰都認真。她的字跡工整清晰,筆記條理分明,像她的人一樣,踏實可靠。
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習慣她在身邊。討論時,他會自然而然地先看向她,確認她是否跟上;看到她因爲疲憊而揉眼睛時,會不動聲色地去泡一杯清茶放在她手邊;甚至在她偶爾因爲家裏的事(母親調崗後工作依然辛苦)而走神時,他會用一道需要集中精力的難題,巧妙地把她拉回數學世界。
他們之間的話語並沒有增多多少,但一種無言的默契,在堆積如山的草稿紙和無數個並肩鏖戰的日夜中,深深扎根。
沈星河將這一切看在眼裏。某個深夜,只剩下他和許晏清在自習室時,他忽然推了推眼鏡,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們這樣,挺好。”
許晏清從一堆數論符號中抬起頭,有些疑惑。
“互相支撐,又不彼此束縛。”沈星河難得地多說了幾句,“競賽這條路,一個人走太孤獨,容易偏執。兩個人走,容易相互拖累或者一方依賴。你們現在這樣,恰到好處。”
許晏清沉默片刻,沒有否認,只是問:“那你呢?”
“我?”沈星河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數學就是我的伴侶。它足夠復雜,也足夠忠誠。”他的語氣平淡,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篤定。
人各有志,亦各有路。許晏清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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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賽的日子也並非完全平靜。姜老助理蘇女士又聯系過一次,依舊是溫和的問候和隱晦的提醒,許晏清依舊禮貌而堅定地回應。青藤國際那邊似乎徹底沉寂了,再沒有新的動作。但譚師父傳來消息,說針對青藤及其背後利益網絡的調查仍在深入,只是進入了更隱秘的階段。
“靜水流深。”譚師父在電話裏說,“你們做得對,現在就是把自己變成一塊堅不可摧的石頭,沉在河底,任他水面如何翻騰。等風浪過去,石頭還在,而且被沖刷得更光亮。”
他們將所有外界信息都壓縮到最低關注度,全部心神都投入到最後的沖刺中。
出發前往北京參加CMO選拔的前三天,自習室的門被敲響了。來人是李校長和一個面容嚴肅、穿着深色夾克的中年男人。
“許晏清同學,打擾一下。”李校長的笑容有些勉強,“這位是市裏宣傳部新聞科的孫科長。關於你獲得全國第一以及即將參加CMO的事跡,市裏非常重視,想做一個更深入的專題報道,樹立我們江城的青少年榜樣。孫科長有幾個問題想了解一下。”
孫科長上前一步,目光銳利地掃過自習室和三人,最後落在許晏清身上:“許晏清同學,你的成就非常了不起。我們想挖掘一下你成功背後的故事,比如,除了個人努力,是否有一些特別的經歷、或者來自某些方面的……啓發和幫助,促使你克服困難,取得這樣的成績?”他的問題看似平常,但“特別的經歷”、“啓發和幫助”這些用詞,卻帶着某種引導性。
許晏清瞬間明白了。這恐怕不止是宣傳,更可能是一次試探。試圖從他的回應中,捕捉是否與之前那些“匿名”事件有關的蛛絲馬跡,或者引導他說出某些“正確”的表述。
林晚星和沈星河也停下了筆,警覺地看過來。
許晏清站起身,神情坦然,語氣誠懇:“感謝市裏和學校的關心。我能取得一點成績,首先歸功於國家的教育政策,爲我們提供了公平競爭的平台;其次要感謝學校老師的辛勤培養,特別是張老師和總教練的悉心指導;還要感謝我的隊友們,我們一直互相幫助,共同進步。”他頓了頓,看向桌上堆積如山的書籍和草稿紙,“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自己對數學的興趣和持之以恒的努力。我會繼續努力,爭取在CMO中爲家鄉爭光。”
一番話,冠冕堂皇,面面俱到,把個人奮鬥、團隊合作、師長培養、政策恩澤都感謝了一遍,唯獨沒有提及任何“特別的”人或事,完全符合一個“根正苗紅優秀學生代表”的標準答案。
孫科長盯着他看了幾秒,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表演的痕跡,但許晏清目光清澈,態度不卑不亢。最終,孫科長點了點頭,語氣緩和了些:“說得很好。年輕人,戒驕戒躁,繼續努力。我們期待你在CMO再傳捷報。”
又公式化地問了林晚星和沈星河幾句,孫科長便和李校長離開了。
門關上後,自習室裏安靜了一瞬。
“來者不善。”沈星河低聲道。
“但也沒占到便宜。”林晚星鬆了口氣。
許晏清坐回座位,重新拿起筆:“跳梁小醜,不必理會。我們時間寶貴。”
他語氣中的淡漠與不屑,讓林晚星恍惚間又看到了那個在雨巷中獨自面對數人、眼神平靜的許晏清。無論外界如何變幻,他內心那片屬於數學和信念的領地,始終壁壘森嚴,不容侵犯。
這個小插曲,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甚至沒能激起像樣的漣漪,就被他們更洶涌的備戰浪潮徹底吞沒。
出發前夜,三人最後一次在自習室核對行李和證件。
“都準備好了?”許晏清問。
“好了。”林晚星檢查着文具袋。
“嗯。”沈星河點頭。
許晏清走到窗邊,望着窗外熟悉的校園夜景。這一次離開,面對的將是全國最頂尖的廝殺,其結果將直接影響他們未來的學術道路。
“記住,”他沒有回頭,聲音清晰而平穩,“我們走到這裏,靠的不是運氣,也不是任何人的施舍。是靠我們自己做過的每一道題,流過的每一滴汗,和每一次瀕臨放棄時又咬牙挺住的決心。CMO只是另一個考場。把我們會做的,做到極致。就夠了。”
林晚星和沈星河站在他身後,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澄澈與堅定。
是的,足夠了。
帶着靜默中淬煉出的鋒芒,奔赴下一場,屬於勇者和智者的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