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協議是在一個周二的下午籤的。
沒有特別的儀式,沒有見證人,程波只是從抽屜裏拿出那份已經放了三十七天的文件,翻到最後一頁,在“男方”後面籤下了自己的名字。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卻爲一個八年的婚姻畫上了具有法律意義的句號。
籤完字,程波拍了張照片發給林靜。三分鍾後,林靜回復:“收到。我明天籤好寄給你。”
“好。”程波回復。
對話結束。
程波把協議放回抽屜,鎖上。然後他看了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下午三點四十七分。窗外陽光很好,冬日的暖陽透過玻璃窗灑在辦公桌上,把鍵盤和鼠標的陰影拉得很長。
他繼續工作,處理一封關於下季度預算的郵件。一切如常,就像剛剛只是籤了一份普通的文件,而不是決定自己婚姻命運的協議。
離婚冷靜期,三十天。
法律規定的緩沖期,給沖動離婚的夫妻一個後悔的機會。但程波知道,他和林靜不是沖動。他們的問題積累了八年,不是三十天能解決的。
冷靜期的第一天,程波的生活沒有任何變化。上班,開會,吃午飯,下班,健身,回家。他甚至在健身房多做了兩組臥推,私教說他“今天狀態不錯”。
冷靜期的第七天,林靜把籤好字的協議寄回來了。程波收到快遞,拆開,確認她的籤名,然後把兩份協議一起收進文件袋。他給林靜發了條消息:“收到了。”
“嗯。”林靜回復,“你還好嗎?”
“挺好。你呢?”
“還行。”
對話再次結束。
冷靜期的第十五天,程波去了趟銀行,把林靜應得的存款轉給了她。轉賬成功時,他想起結婚第三年,他們一起攢錢買下現在這套房子。當時站在空蕩蕩的毛坯房裏,林靜說:“程波,我們要在這裏住一輩子。”程波說:“好。”
一輩子。多輕率的承諾。
冷靜期的第二十天,程波的母親打來電話,旁敲側擊地問他和林靜是不是鬧矛盾了。程波說:“媽,我們可能要離婚了。”電話那頭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母親說:“兒子,你想清楚就好。媽只希望你幸福。”
掛斷電話,程波站在陽台上抽了一支煙。煙霧在冬夜的冷空氣中迅速消散,像那些已經逝去的時光。
冷靜期的第二十五天,小英轉來了這個月的2000元。附言:“程先生,弟弟開始康復訓練了,很辛苦,但他很努力。希望您一切都好。”
程波收了錢,回復:“加油。你們也是。”
他想起林靜曾經問過他,爲什麼對小英那麼好。他說不知道。現在他明白了——因爲在她身上,他看到了某種堅韌,某種在絕境中依然努力向上的生命力。那種生命力,是他這個在溫室裏長大的中年人缺乏的,也是他敬佩的。
冷靜期的第三十天,也是最後一天。
程波醒來時,窗外在下雨。冬雨綿綿,不大,但很冷。他躺在床上,聽着雨聲,突然想起離婚冷靜期開始的那天,也是這樣的雨。
一個月,三十天,七百二十個小時。在法律意義上,這是給夫妻反悔的時間。但在程波這裏,這是讓他徹底接受現實的時間。
他起床,洗漱,做早餐。煎蛋時,他耐心地等蛋白凝固,然後小心地翻面。蛋黃完整地保留着,圓潤飽滿。他發現自己已經掌握了這個技巧,不再需要林靜在旁邊指導。
吃完早餐,程波穿上外套,準備去民政局。今天是冷靜期結束後的第一天,他們需要去正式辦理離婚手續。
出門前,他站在玄關的鏡子前整理衣領。鏡中的男人看起來比一個月前瘦了一些,但精神不錯。三十六歲,眼角有細紋,鬢邊有白發,但眼神平靜,沒有怨恨,沒有悲傷,只有接受現實的坦然。
手機震動,是林靜:“我到了,在門口等你。”
程波回復:“馬上到。”
民政局的離婚登記處和結婚登記處在同一棟樓的不同樓層。程波走上樓梯時,聽到二樓傳來歡快的笑聲——有人在拍結婚照,新娘的白紗在走廊裏一閃而過。
三樓很安靜。走廊裏只有零星幾個人,都低着頭,沉默着。空氣裏有種壓抑的氣氛,和二樓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
林靜站在窗口前,穿着深色大衣,頭發扎得很整齊。看到程波,她微微點頭。
“來了。”程波走到她身邊。
“嗯。”林靜從包裏拿出證件,“材料都帶齊了。”
兩人在等候區坐下。前面還有兩對夫妻,一對在低聲爭吵,另一對背對背坐着,中間隔着一米寬的距離,像隔着一條無法逾越的河。
“你最近怎麼樣?”林靜輕聲問。
“挺好。你呢?”
“也還好。”林靜頓了頓,“媽媽知道我們要離婚了,哭了好幾天。我安慰她說,這是最好的選擇。”
“對不起。”程波說。
“不用。我們都做了選擇。”林靜看着自己的手,“程波,這一個月我想了很多。想我們爲什麼會走到這一步,想我們有沒有可能不走這一步。”
“結論呢?”
“結論是,也許我們早該離婚了。”林靜的聲音很平靜,“不是因爲我們不愛對方了,而是因爲我們愛的方式,已經不適合彼此了。你需要的和我需要的不一樣,我們都在勉強自己適應對方,結果兩個人都累。”
程波點點頭。她說得對。他需要的是平靜,是穩定,是不被打擾的空間。林靜需要的是關注,是表達,是情感的互動。他們都給不了對方真正需要的東西。
“叫到我們了。”林靜站起來。
辦理手續的過程很快。交材料,籤字,按手印。工作人員是個中年女人,面無表情地問了幾個問題,然後說:“好了。離婚證三十天後可以來領。這段時間如果改變主意,可以來撤銷。”
“謝謝。”程波說。
走出民政局時,雨已經停了。天空還是灰蒙蒙的,但雲層透出一點微弱的光。
兩人站在門口,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八年的婚姻,在法律程序上只需要三十分鍾就結束了。剩下的,是漫長的消化和適應。
“我送你?”程波問。
“不用,我開車了。”林靜說,“你呢?回公司?”
“嗯,下午還有個會。”
“那...保重。”
“你也是。”
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後林靜轉身走向停車場。程波站在原地,看着她漸漸遠去的背影。這一次,他沒有感到心痛,只有一種深沉的、幾乎讓他落淚的平靜。
手機震動了一下。程波以爲是林靜,但屏幕上顯示的是小英。
“程先生,弟弟今天能不用拐杖走十米了。他很開心,說要第一個告訴您。希望沒有打擾您。”
程波看着這條消息,又看了看林靜消失的方向。兩個女人,兩種人生,兩種完全不同的聯系。一個正在退出他的生活,一個正在更深地進入。
他回復:“太好了。替我恭喜他。”
然後他收起手機,走向自己的車。雨後的空氣很清新,帶着泥土和落葉的氣息。程波深吸一口氣,感到肺部充滿涼意。
發動汽車前,他又看了一眼民政局的大門。那棟樓裏,每天都有新人帶着對未來的憧憬走進來,也有舊人帶着破碎的夢想走出去。婚姻的開始和結束,都在這裏完成,像一場永不停歇的輪回。
而他,剛剛完成了一個輪回。
車駛入街道,匯入車流。程波打開收音機,裏面正在播放一首老歌:“走吧,走吧,人總要學着自己長大...”
他跟着哼了幾句,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情比想象中輕鬆。不是解脫的狂喜,而是放下重擔後的釋然。就像背着一個沉重的包袱走了很遠的路,終於可以放下來,喘口氣,看看周圍的風景。
下午的會議很順利。程波提出了新的方案,得到了領導的認可。散會後,同事小李拍着他的肩說:“程經理,你今天狀態不錯啊,方案做得這麼漂亮。”
程波笑了笑:“可能今天天氣好吧。”
晚上,程波沒有去健身房。他去了那家和林靜最後一次吃飯的粥鋪,點了一碗白粥加鹹菜。老板娘認出了他,多送了一小碟花生米。
“一個人啊?”老板娘隨口問。
“嗯,一個人。”程波說。
粥很熱,米香濃鬱。程波慢慢地吃,感受着食物溫暖胃部的感覺。店裏客人不多,電視裏在播放晚間新聞,講的是春運的事。
快吃完時,手機震動。是林靜發來的消息:“我到家了。今天謝謝你,這麼平靜,沒有讓我難堪。”
程波回復:“應該的。你也保重。”
然後是小英的消息:“程先生,弟弟說他最大的願望,就是等您來上海時,親自給您泡一杯茶。他說他學過茶藝。”
程波看着這條消息,突然意識到,在上海,有兩個人正在等他。一個是他幫助過的年輕男孩,一個是那個在雨夜裏哭泣的女孩。
而在這裏,在這個他生活了三十六年的城市,他剛剛結束了一段八年的婚姻,即將開始一個人的生活。
生活就是這樣吧。結束意味着開始,失去意味着獲得新的可能。沒有絕對的壞,也沒有絕對的好,只有不斷的變化和適應。
程波喝完最後一口粥,結賬,走出粥鋪。街道上華燈初上,城市的夜晚剛剛開始。他沿着街道慢慢走,不急着回家。
路過一家花店時,他走進去,買了一小盆綠蘿。店員說:“這個好養,不用經常澆水,有點陽光就能活。”
程波拿着那盆綠蘿回到家,放在書房的窗台上。綠蘿的葉子翠綠飽滿,在燈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澤。他給綠蘿澆了點水,水滴順着葉片滑落,像眼淚,又像晨露。
然後他打開電腦,開始寫一封郵件——關於明年工作計劃的郵件。他寫得很認真,很投入,仿佛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把這封郵件寫好。
寫完後,他看了眼時間,晚上九點半。他走到陽台上,點了支煙。雨後的夜空很幹淨,能看到幾顆星星,微弱但堅定地閃爍着。
手機安靜了,沒有人再發消息來。程波享受着這份安靜,這份獨處的自由。
他想,離婚冷靜期結束了。法律程序上的冷靜期結束了,但心理上的冷靜期,可能才剛剛開始。他需要用更長的時間,去消化這八年的記憶,去適應一個人的生活,去思考未來的方向。
但他不着急。
他有的是時間。
煙抽完了,程波回到屋裏,洗了澡,躺在床上。他拿起床頭那本看了很久但一直沒看完的小說,翻到書籤夾着的那一頁。
小說裏寫道:“人生就像一條河,有時平緩,有時湍急,但總是在向前流。你不能停在原地,只能跟着水流,去往未知的遠方。”
程波看着這句話,看了很久。然後他關掉燈,閉上眼睛。
窗外,城市的燈光漸漸稀疏,夜晚越來越深。在這個普通的冬夜,在這個剛剛結束婚姻的男人家裏,一切都平靜而有序。
生活還在繼續。
明天太陽還會升起。
而程波知道,無論未來怎樣,他都會面對,都會接受,都會盡力活好每一天。
這就夠了。
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