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的轉賬通知是在周三下午三點四十七分跳出來的。
程波正在會議室裏聽一個冗長的項目匯報,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一下。他趁着翻看材料的間隙瞥了一眼屏幕,微信彈出的消息顯示:“英子向你轉賬2000元。”
他的手指在桌下微微停頓。匯報人的聲音在耳邊繼續,PPT上的數據圖表模糊成一片色塊。2000元,對於五萬的手術費來說只是杯水車薪,但這個數字本身傳遞着某種信息——她在還錢,她記得,她在努力維持某種尊嚴。
會議結束後,程波回到辦公室才點開那條轉賬消息。小英附了一句話:“程先生,這是這個月的。我知道很少,但我會每月還的。弟弟恢復得不錯,已經能坐起來了。謝謝您。”
程波看着那行字,手指在“確認收款”上方懸停。收了,等於接受了這種分期還款的長期聯系;不收,可能會傷害她的自尊。最終,他點了收款,然後回復:“不用急着還,先照顧好弟弟和你自己。”
幾乎就在消息發送成功的瞬間,林靜的對話框裏跳出一條新消息:“北京降溫了,零下十度。”
兩條消息,兩個女人,兩種完全不同性質的聯系,在同一分鍾抵達他的生活。程波靠在椅背上,突然感到一種荒誕的疲憊。
林靜去北京已經三天了。
這三天裏,他們的聯系保持着一種克制的規律:早晚各一條消息,通常簡短如“到了”“睡了”“吃了”。程波知道林靜在刻意保持距離,而他也在配合——不追問,不抱怨,不過分熱情。
但越是這樣的克制,越讓程波意識到他們之間問題的嚴重性。正常的夫妻,分開幾天,總會有些想念,有些分享,有些自然而然的關心。而他們,像是在進行一場精密的實驗,小心控制着每一個變量的劑量,生怕哪個動作會破壞脆弱的平衡。
周三晚上八點,程波剛到家,林靜的電話來了。
“喂?”程波一邊換鞋一邊接聽。
“在做什麼?”林靜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背景裏有酒店電視的聲音。
“剛到家。你呢?培訓結束了嗎?”
“嗯,今天結束了。明天最後一天,下午就可以回酒店收拾東西了。”林靜頓了頓,“你吃飯了嗎?”
“還沒,打算煮點面。”
“又吃面?”林靜的語氣裏有種熟悉的責備,“冰箱裏不是有菜嗎?我走之前買了排骨,在冷凍層。”
程波打開冰箱,果然看到一包凍得硬邦邦的排骨。“看到了。”
“拿出來解凍,燉個湯。面沒營養。”林靜說,語氣像是又回到了分居前的狀態。
“好。”程波應道。他拿出排骨,泡在水裏,手機開了免提放在料理台上。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程波能聽到林靜輕微的呼吸聲,還有電視裏隱約的新聞播報聲。
“程波,”林靜突然說,“我今天路過王府井,看到一家店,櫥窗裏擺着一對杯子。陶瓷的,淡青色,上面有手繪的竹葉圖案。我記得你好像喜歡這種風格的。”
程波正在洗姜片的手停了下來。“是嗎?我都不記得了。”
“你以前說過,喜歡簡潔中式的設計。”林靜的聲音很輕,“當時我們還說,等換了房子,要買一套那樣的茶具。”
那是結婚第三年的事。他們去看房子,樣板間的書房裏擺着一套青花瓷茶具,程波隨口說了句“這個挺好看”。沒想到林靜還記得。
“我差點買了那對杯子。”林靜繼續說,“但想了想,又放下了。不知道你現在的喜好變了沒有。”
這句話裏有太多潛台詞。程波擦幹手,拿起手機。“林靜,你不用這樣小心翼翼。”
電話那頭傳來林靜輕微的嘆息。“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話了,程波。太近怕你煩,太遠又怕你覺得我冷漠。分居這件事,比我想象中難。”
“對我也是。”程波誠實地說。
“這幾天在北京,我一個人住酒店,晚上睡不着的時候,就會想我們的事。”林靜的聲音有些飄忽,“我在想,如果八年前我們沒有結婚,現在會是什麼樣子。你會和什麼樣的人在一起?我會不會選擇不一樣的生活?”
“這種假設沒有意義。”程波說。
“我知道。但人就是會想這些沒意義的事。”林靜苦笑,“程波,你相信嗎,有時候我甚至希望你真的出軌了。至少那樣,問題簡單明了——要麼原諒,要麼離開。不像現在,我們之間的問題模糊不清,連吵架都找不到具體的理由。”
程波的心沉了沉。他想起了小英,想起了那五萬塊錢,想起了那些深夜的對話。這算出軌嗎?精神上的依賴算不算背叛?他不知道。
“林靜,”程波說,“如果我們真的決定繼續在一起,我們需要重新學習怎麼相處。不是回到過去,而是建立一種新的模式。”
“比如呢?”
“比如...”程波想了想,“比如我們可以約定,每周有一個晚上,不談工作,不談家務,就像剛認識時那樣,聊聊彼此的想法、感受、哪怕是無聊的瑣事。”
“聽起來像心理治療。”林靜的聲音裏有一絲笑意。
“也許婚姻本來就需要定期維護。”程波說,“就像車要保養,房子要修繕一樣。”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好。那我們從這周開始?你周末有空嗎?”
“有。”
“那我周六下午回來,我們...出去吃個飯?”林靜的語氣有些試探。
“好。你想吃什麼?”
“不知道,你定吧。”林靜說,“對了,媽那邊我周末去看了,她問起你,我說你工作忙。你要不要周末也去看看她?”
“好,我周六上午去。”
對話到這裏,似乎該結束了。但兩人都沒有掛電話。
“程波,”林靜輕聲說,“這幾天,你想過我嗎?”
這個問題來得太直接。程波握着手機,一時語塞。想過嗎?當然想過。但想的時候,情緒復雜——有愧疚,有困惑,也有對過去溫暖時刻的懷念。但這些話,他不知該如何表達。
“想過。”最終,他只能說出這兩個字。
“我也想你了。”林靜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怕驚擾什麼,“但不是想念婚姻中的你,是想念剛認識時的你。那個會因爲我一句話跑遍全城找一家小吃的你,那個會在下雨天把傘全傾向我一邊的你,那個看着我時眼裏有光的你。”
程波感到喉嚨發緊。那些記憶,他以爲自己已經忘了,原來都還在,只是被時間的塵埃覆蓋了。
“林靜,我們都變了。”程波說,“我也不是你剛認識時的我了。”
“我知道。”林靜的聲音有些哽咽,“所以我們需要重新認識彼此,不是嗎?”
“嗯。”
“那...周六見?”
“周六見。”
掛斷電話後,程波站在廚房裏,看着水槽裏泡着的排骨,久久沒有動作。窗外的夜色已經完全降臨,城市的燈光一盞盞亮起。他想起林靜說的那對杯子,淡青色,手繪竹葉。他其實已經很久不喝茶了,工作忙起來,咖啡成了必需品。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程波以爲還是林靜,但屏幕上顯示的是小英。
“程先生,我弟弟今天說,等他好了,想當面向您道謝。我說不用,但他堅持。如果您方便的話...當然,不方便也沒關系。”
程波看着這條消息,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小英和她的弟弟,已經開始把他納入他們的生活敘事裏。那個素未謀面的二十一歲男孩,想要當面感謝他。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這段關系不再只是金錢交易,不再只是客人與技師的短暫交集,而是開始有了更深的聯結。
他回復:“等他完全康復再說吧。你注意休息,別太累。”
然後他打開冰箱,開始準備晚餐。排骨湯需要燉至少一個小時,他有足夠的時間思考。
燉湯的時候,程波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沒有開電視。房間裏很安靜,只有廚房傳來湯鍋輕微的咕嘟聲。這種安靜,他已經漸漸習慣了。
他想起小英轉來的2000元。五萬分25期還,要還兩年多。這意味着在未來的兩年裏,每個月都會有一次這樣的轉賬,一次這樣的聯系。像是某種錨,輕輕拋下,將兩個原本不該有交集的人生,固定在一段長期的關聯裏。
而林靜那邊,他們約定每周一次深入的交流,像是試圖修補一艘已經漏水的船。錨在緩緩下沉,船在努力修補,而他站在中間,不知該抓住哪一邊,也不知哪一邊能給他真正的安穩。
湯燉好了,香味彌漫了整個屋子。程波盛了一碗,坐在餐桌旁慢慢喝。湯很鮮,鹹淡適中,是他熟悉的味道。林靜的廚藝一直很好,只是他已經很久沒有用心品嚐過了。
手機屏幕在桌上亮起又暗下。兩個女人的對話框都安靜着,但程波知道,這種安靜不會持續太久。總會有新的消息,新的問題,新的需要他做出的選擇。
喝完湯,程波洗碗,收拾廚房,然後洗澡。一切都按部就班,像過去無數個夜晚一樣。但當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時,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分居像是給他們的婚姻按下了暫停鍵,讓他們有機會看清屏幕上的裂痕。但看清之後呢?是繼續播放,還是換一部電影?沒有人知道答案。
程波翻了個身,面對着空蕩蕩的另一半床。林靜周六回來,他們會一起吃飯,嚐試重新認識彼此。小英的弟弟在康復,每個月會有2000元的轉賬提醒他另一個人的存在。
生活就是這樣吧,他想。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選擇題,而是一道道復雜的應用題,你需要權衡各種變量,在矛盾中尋找平衡,在不完美中尋找可能。
窗外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城市從不真正沉睡,總有人在奔波,在掙扎,在尋找,在失去。
程波閉上眼睛,讓疲憊淹沒自己。在即將入睡的邊緣,他模糊地想,也許人生本來就沒有正確答案,你只能選擇一條路,然後承擔所有後果。
周六快到了。
新的對話即將開始。
而生活,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