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裏的沙子,又流了七次。
林默就坐在陳伯的工作台邊,看着那淡藍色的細沙,一次次從一端滑向另一端。
每流完一次,他就感覺腦子裏的混沌被沖刷掉一層,思路更清晰一分,但那種精神被抽空的虛浮感,也更深一寸。
陳伯說這是 “精神淬煉”—— 用沙漏穩定輸出的記憶餘波,反復沖刷自身,能拓寬精神力的 “容器”。
“就像打鐵,要千錘百煉。”
老爺子一邊說,一邊用鑷子夾起一根細如發絲的遊絲,對着台燈調整,
“你之前的‘記憶刻痕’,就像小孩子拿鐵錘亂砸,看着聲勢大,實際浪費力氣。
得學會用巧勁,用精準的控制,才能刻出真正有用的東西。”
林默看着自己指尖那點淡藍色的流光,嚐試着讓它變得更細,更凝實。
一開始總是控制不住,要麼突然炸開,要麼斷掉。但第七次沙漏流完時,他終於能讓那縷光穩定地懸在指尖,像一根發光的針,細而亮。
“有點樣子了。” 陳伯瞥了一眼,又低頭擺弄手裏的懷表,“但還差得遠。真正的‘記憶刻痕’,是能把記憶像刻章一樣,精準地印在物體裏,百年不散。你現在頂多算…… 鉛筆寫字,一擦就掉。”
林默苦笑。
不過他能感覺到進步。至少現在,他能更清晰地感知到 “刻痕” 的存在 —— 不再是一股腦地把情緒和畫面灌進去,而是能分辨出不同的 “記憶層次”。
比如陳伯工作台的桌面,就至少有三層刻痕:最表層是近期的工具擺放位置,中間是幾個月前某個客人討價還價的對話片段,最底層…… 是某種很模糊的、帶着悲傷的情緒,像霧氣一樣彌漫在木頭紋理裏。
“別瞎探。” 陳伯頭也不抬,“那是我老伴去世前,最後一次坐在這兒幫我纏發條留下的。我留着,不想被碰。”
林默立刻收回感知。
“抱歉。”
“沒事。” 陳伯放下鑷子,揉了揉發酸的眼睛,“人老了,就愛守着點舊東西。不像你們年輕人,總想着往前沖。”
窗外天色漸暗,老街的路燈一盞盞亮起,昏黃的光暈鋪在溼漉漉的青石板上。遠處傳來炒菜的滋啦聲,電視新聞的開場音樂,還有孩子被家長喊回家吃飯的嚷嚷。
很平常的黃昏。
但林默知道,今晚不平常。
牆上的老掛鍾,指向七點四十。
陳伯站起來,從衣架上取下那件深灰色褂子穿上,扣子一粒粒扣好。又走到鏡子前,把花白的頭發仔細捋了捋。
“走吧。” 他說,“老地方,離這不遠。”
兩人鎖了店門,沿着老街往西走。
穿過兩條巷子,拐進一個很不起眼的院子。院門是木頭的,已經朽得發黑,門楣上掛着一塊破木牌,上面寫着 “利民廢品收購站”,字跡早就模糊不清了。
推門進去,院子裏堆滿了各種廢品:鏽鐵皮、舊家電、塑料瓶、紙殼箱,堆得像一座座小山。空氣裏有股混合的鐵鏽、黴味和說不清的酸餿氣。
院子最裏頭,有間低矮的磚房,窗戶用木板釘死了,門縫裏透出微弱的光。
陳伯走到門前,沒敲門,而是用腳尖在地上有節奏地磕了三下。
咚、咚咚。
等了幾秒,裏面傳來一個粗啞的聲音:“誰?”
“老陳。”
“暗號。”
“三十年前,老鋼廠後頭的防空洞,洞口第三塊磚下面埋的東西。”
裏面沉默了一下。
然後門開了。
開門的是個老頭,看起來比陳伯還大幾歲,背駝得很厲害,走路一瘸一拐的,所以陳伯叫他 “老拐”。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窩是空的,用塊黑布蒙着。露出的那只眼睛很渾濁,但眼神很利,掃過林默時,像刀子刮過。
“進來。” 老拐側身讓開。
屋裏很窄,就十幾平米,擺着一張破木桌,幾把凳子。桌上點着一盞煤油燈,火苗跳躍,把牆上的人影拉得扭曲搖晃。
已經坐着兩個人了。
左邊是個老太太,頭發全白,在腦後盤成個髻,穿着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她低着頭,手裏捻着一串很舊的佛珠,嘴裏念念有詞,聲音很小,聽不清在念什麼。
右邊是個中年男人,看起來五十多歲,很瘦,瘦得顴骨突出,眼眶深陷。他一直低着頭,看不清臉,雙手揣在袖子裏,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像個雕像。
“這是劉嬸。” 陳伯指着老太太,“以前是老街紡織廠的檔車工,眼睛受過傷,看東西重影,但耳朵靈,隔着牆能聽見隔壁說話。”
劉嬸抬起頭,看了林默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念經。
“那是啞叔。” 陳伯又指着中年男人,“他不會說話,耳朵也聽不見。但他識字,能看唇語,手巧,能修任何帶機關的東西。”
啞叔沒反應,依然低着頭。
“坐。” 老拐指了指空着的凳子,自己也坐下,獨眼盯着林默,“這小子是誰?”
“林默,新覺醒的‘遺忘者’,能力是‘記憶刻痕’。” 陳伯介紹,“葉薇薇那案子,他留的線索。昨晚還扛住了獵人的‘記憶剝離’。”
“扛住了?” 老拐的獨眼眯了眯,“紅眼睛?”
“嗯。”
“幾秒?”
“三十秒左右,蘇晚用‘錨點’擋了一下,才扛過去。”
老拐盯着林默,看了足足十秒鍾。
“底子還行,但太嫩。” 他評價,“獵人盯上他了?”
“嗯,做了精神標記,暫時不會動,但遲早會來收。”
“麻煩。” 老拐啐了一口,沒吐出東西,只是幹呸,“你找我們,是想一起扛?”
“是,也不全是。” 陳伯從懷裏掏出那個牛皮筆記本,翻到地圖那頁,攤在桌上,“我師父的懷表被偷了,裏面有遺跡入口的地圖。獵人拿走的,恒宇集團下個月要拆遷,他們想搶先進去。”
劉嬸念經的聲音停了。
啞叔也抬起頭 —— 林默這才看清,他的眼睛很小,很黑,深不見底。
“地圖……” 老拐的獨眼盯着那張草圖,“你確定是入口?”
“確定。” 陳伯點頭,“我師父臨終前刻進去的,錯不了。而且鑰匙的‘形狀’和‘用法’,還在我這兒。”
“鑰匙?” 劉嬸開口了,聲音很細,像風吹破窗戶紙,“老陳,你該不會想……”
“我想進去看看。” 陳伯說,“看看裏面到底關了什麼東西,能讓獵人惦記幾十年,能讓恒宇集團花大價錢拆房子。”
屋裏一陣沉默。
煤油燈的火苗噼啪響了一下,爆出幾點火星。
“三十年前的事,你還記得吧?” 老拐突然說。
“記得。” 陳伯聲音沉了下去,“老周被吳明帶走,再也沒回來。你和啞叔去查,在化工廠找到血跡和黑羽毛。劉嬸的兒子…… 被卷進去,也失蹤了。”
劉嬸捻佛珠的手停住了,指節發白。
“我兒子不是失蹤。” 她低聲說,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是被他們帶走了。我親眼看見的,兩個穿黑風衣的人,把他拖上車。我追出去,被他們推倒,腦袋磕在石頭上,眼睛就壞了。”
她抬起頭,那只受過傷的眼睛,瞳孔有些散,看人時像在飄。
“那天晚上,我聽見他們在巷子裏說話。一個說‘這批貨成色不錯,尤其那個年輕的,記憶很幹淨’。另一個說‘老大說了,這批送到三號點,K 先生要親自處理’。”
K 先生。
林默呼吸一緊。
“你聽見他們說去哪了嗎?” 陳伯問。
“沒聽清,只聽見‘三號點’。” 劉嬸說,“後來我去打聽,整個江城,叫‘三號點’的地方有十幾個,工廠、倉庫、碼頭都有。我一個個找,找到第三個,是個廢棄的冷凍庫,門口有人守着,我進不去。”
“在哪?”
“西郊,老肉聯廠後面,現在已經拆了,蓋了物流園。”
線索斷了。
“啞叔。” 陳伯看向一直沉默的中年男人,“你當年查到什麼?”
啞叔沒說話,只是從袖子裏伸出手,在桌上蘸了點茶水,寫字。
他的手指很粗,關節很大,但寫起字來很穩,一筆一劃:
【化工廠地下有密室,牆上有畫,和遺跡花紋一樣。密室有鐵籠,籠裏有血跡,有人骨。牆角有黑羽毛,很多。】
寫完,他抬頭,看着陳默,又寫:
【你身上有獵人味。】
林默一愣。
陳伯皺眉:“什麼意思?”
啞叔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林默,然後做了個 “嗅” 的動作。
“你是說,你能聞到他身上的獵人標記?” 陳伯問。
啞叔點頭,又在桌上寫:
【很淡,但新鮮,不超過三天。是追蹤標記,不是獵殺標記。】
林默想起昨晚巷子裏,那個紅眼睛獵人最後說的話 ——“你已經被標記了”。
原來是這個意思。
“能去掉嗎?” 陳伯問。
啞叔搖頭,寫:
【標記在精神層,物理手段去不掉。除非他自己變強,或者有更強的‘錨點’覆蓋。】
更強的錨點。
林默想起蘇晚。她現在算是自己的臨時錨點,但不夠強,不夠深。
“先不說這個。” 陳伯看向老拐,“懷表被偷,店裏可能有內鬼。獵人目標明確,只拿有年頭的舊表,而且知道哪幾塊有價值。這不像是臨時起意,像是有人提前告訴了他們。”
“你懷疑誰?” 老拐問。
“我店裏,除了我,就兩個人常來。” 陳伯說,“一個是我學徒,小周,跟我三年了。另一個是送貨的老李,每周來一次,送零件。”
“小周?” 劉嬸突然抬頭,“是不是那個左耳朵缺一塊的小孩?”
“對,小時候被狗咬的。” 陳伯點頭,“你認識?”
“前兩天,我看見他在巷子口,跟一個穿黑夾克的男人說話。” 劉嬸說,“那人戴着口罩,看不清臉,但個子很高,肩膀很寬。小周遞給他一個東西,像是…… 信封。”
陳伯臉色變了。
“什麼時候?”
“大前天,下午四點左右,我剛買完菜回來。”
大前天。
懷表是昨晚丟的。
“小周這兩天有什麼反常嗎?” 老拐問。
陳伯回憶了一下。
“前天晚上,他說家裏有事,提前走了。昨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修表時把遊絲扯斷了三次 —— 他以前從沒犯過這種錯。今天早上,他說感冒了,要請假。”
“請假?” 老拐冷笑,“是跑路吧。”
陳伯沉默了幾秒,掏出那個老式小靈通,撥了個號碼。
響了很久,沒人接。
自動掛斷後,他又撥了另一個號碼 —— 那是小周租房房東的電話。
這次通了。
“喂,王大姐,我老陳。小周在嗎?…… 什麼?昨天下午就搬走了?行李都拿走了?…… 沒說去哪?…… 好,好,謝謝。”
掛了電話,陳伯的臉色很難看。
“跑了。” 他說,“昨天下午搬走的,房租押金都沒要。”
屋裏氣氛一下子沉了。
“內鬼確定了。” 老拐敲了敲桌子,“但光知道內鬼沒用,得知道懷表現在在哪,被誰拿着,打算怎麼用。”
“我能找到小周。” 林默突然開口。
所有人都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