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前最後一周,趙晴回來了。
她看起來和以前不太一樣——臉色依然蒼白,但眼神平靜了許多,不再有那種灼熱的、令人不安的執着。她剪短了頭發,齊肩的長度,顯得整個人清爽不少。
周一一早,她主動找到周燼陽,當着全班同學的面,深深鞠了一躬。
“對不起,”她的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爲我之前的行爲道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周燼陽愣了一下,然後點頭:“沒事。你……好點了嗎?”
“好多了。”趙晴抬起頭,露出一個淺淺的、但很真誠的笑容,“謝謝你還願意和我說話。”
她又轉向許寒酥,眼神復雜了一瞬,但很快恢復平靜:“許寒酥,也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傷害你的話。”
許寒酥有些措手不及,只能點頭:“沒……沒關系。”
氣氛微妙地緩和了。同學們交換着眼神,但沒有人說什麼。王老師站在講台上,欣慰地點點頭:“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好了,準備上課吧。”
那天放學,趙晴主動走過來:“周燼陽,能和你單獨說幾句話嗎?就幾分鍾。”
周燼陽看了許寒酥一眼。許寒酥點點頭:“我先去圖書館等你。”
“好。”
許寒酥背着書包走出教室,心裏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釋然。趙晴能道歉,能和解,這是最好的結果。
她在圖書館等了半小時,周燼陽才來。
“談得怎麼樣?”她問。
“挺好的。”周燼陽在她對面坐下,“她真的想通了,說要專心治療,以後考美院。”
“那就好。”許寒酥鬆了口氣。
窗外,天色陰沉,像是又要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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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趙晴表現得很正常。她會主動問問題,會參加小組討論,會和其他女生一起吃飯。她不再刻意接近周燼陽,甚至刻意保持了距離。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許寒酥漸漸放下了戒心。她想,也許苦難真的能讓人成長。趙晴經歷了那樣的崩潰,反而找到了正確的方向。
但她不知道,有些傷痕,表面上愈合了,底下卻在潰爛。
她也不知道,趙晴每天放學後,會去學校後面的小巷子。那裏有幾個染着黃頭發、叼着煙的男生在等她。
“晴姐,真要這麼做?”一個瘦高的男生問,他叫阿強,十九歲,初中輟學後就在這一帶混。
趙晴靠在牆上,點燃一支煙——她以前不抽煙的。煙霧繚繞中,她的眼神很冷:“不然呢?我受的委屈,就這麼算了?”
“但那小子也沒把你怎麼樣啊……”另一個胖胖的男生小聲說。
“沒怎麼樣?”趙晴冷笑,“他當着全校的面拒絕我,讓我成了笑話。還有那個許寒酥,憑什麼?她哪點比我好?”
阿強撓撓頭:“晴姐,你想我們怎麼做?”
“嚇嚇他們就行。”趙晴吐出一口煙,“讓許寒酥離周燼陽遠點。讓她知道,有些人她惹不起。”
“就嚇嚇?”
“嗯。”趙晴把煙扔在地上,用腳碾滅,“別真傷人。我就是……想出這口氣。”
“行。”阿強點頭,“什麼時候?”
“周五放學。”趙晴說,“他們一般走槐花巷那條路。巷子深,沒什麼人。”
“明白。”
趙晴轉身要走,阿強叫住她:“晴姐,你……真的沒事吧?我看你最近狀態不對。”
趙晴頓了頓,沒回頭:“沒事。做完這件事,我就徹底放下了。”
她走了,腳步很快,像在逃離什麼。
阿強看着她消失在小巷盡頭,皺了皺眉:“強哥,真幹啊?”
“答應都答應了。”阿強說,“不過記住了,就嚇嚇,別動手。”
“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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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期末考試最後一天。
考完最後一科,學生們歡呼着沖出教室。寒假開始了,空氣中都彌漫着輕鬆的氣息。
許寒酥收拾好書包,周燼陽走過來:“一起走?”
“嗯。”許寒酥點頭,“今天去我家吃飯吧?我媽說包餃子。”
“好。”周燼陽笑了。
他們並肩走出校門。夕陽很好,把街道染成金黃色。路上很多學生,三三兩兩,說說笑笑。
走到槐花巷口時,許寒酥突然想起:“對了,我借了江梅的筆記,得還她。她說今天在校門口等。”
“那我陪你回去。”周燼陽說。
他們折返校門口。江梅果然在等,看見他們,揮了揮手。
“筆記,”許寒酥把筆記本遞過去,“謝謝,幫大忙了。”
“不客氣。”江梅接過,猶豫了一下,“那個……寒假沈耀要組織學習小組,你們來嗎?”
周燼陽和許寒酥對視一眼,點點頭:“來。”
“好,到時候聯系。”江梅笑了,笑容很幹淨。
告別江梅,他們再次走向槐花巷。這次巷子裏很安靜,大部分學生已經走光了。
走到巷子中段時,前面突然出現三個人。
阿強,還有兩個小弟。他們堵在路中間,抱着胳膊,似笑非笑。
許寒酥的心一緊,下意識地抓住周燼陽的衣袖。
“同學,”阿強開口,聲音吊兒郎當的,“借點錢花花?”
周燼陽把許寒酥拉到身後:“我們沒錢。”
“沒錢?”阿強走上前,盯着許寒酥,“這小妹妹背的書包不錯啊,新款吧?家裏挺有錢?”
“跟你們沒關系。”周燼陽的聲音冷下來,“讓開。”
“喲,還挺橫。”阿強笑了,“知道我們是誰嗎?這片兒……”
“我不管你們是誰,”周燼陽打斷他,“再不讓開,我報警了。”
他拿出手機。阿強的臉色變了:“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使了個眼色,另外兩個人圍上來。周燼陽把許寒酥往牆邊一推:“跑!”
許寒酥沒動。她不能丟下他一個人。
“跑啊!”周燼陽回頭吼了一聲。
就在這時,阿強突然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水果刀——很短,但很鋒利,在夕陽下閃着寒光。
“本來只想嚇嚇你們,”阿強的聲音變得凶狠,“但現在,我改主意了。”
周燼陽的臉色變了。他把許寒酥完全擋在身後,聲音壓低:“許寒酥,我數三聲,你就跑,別回頭。”
“不……”
“一。”
“周燼陽……”
“二。”
許寒酥的眼淚涌出來。她看着他的背影,那麼單薄,卻那麼堅定地擋在她前面。
“三!跑!”
周燼陽突然沖上去,一把抓住阿強拿刀的手腕。另外兩個人撲上來,拳頭砸在他身上、臉上。
許寒酥站在原地,腿像灌了鉛,動不了。她看見周燼陽挨打,看見他嘴角流血,看見他死死抓着阿強的手腕。
“報警……”她終於找到聲音,顫抖着手拿出手機。
“媽的!”阿強被激怒了,用力掙扎。混亂中,水果刀脫手,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時間慢了下來。
許寒酥看見刀落下,看見周燼陽想躲,但被另外兩個人按住。看見刀尖刺進他的腹部,看見深色的校服迅速被染紅。
世界突然安靜了。
阿強愣住了,看着自己沾血的手,臉色慘白:“我……我沒想……”
周燼陽捂着腹部,慢慢蹲下去。血從指縫間涌出來,滴在地上,一滴,兩滴,越來越多。
“周燼陽!”許寒酥尖叫着撲過去。
他抬起頭,看着她,想說什麼,但發不出聲音。嘴唇動了動,只有血涌出來。
“救護車!叫救護車!”許寒酥哭喊着,手忙腳亂地按手機,手指抖得按不準數字。
阿強和另外兩個人嚇傻了,轉身就跑。
巷子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夕陽把血跡染成暗紅色,像某種殘酷的抽象畫。
許寒酥脫下外套,按在周燼陽的傷口上。很快,外套也染紅了。
“堅持住……救護車馬上就來了……”她哭着說,聲音破碎,“周燼陽,你別睡……看着我……”
周燼陽的眼睛半睜着,眼神已經開始渙散。他努力聚焦,看着她的臉,很輕很輕地說了兩個字:
“別……怕……”
然後眼睛閉上了。
“周燼陽!周燼陽!”許寒酥搖着他,但他沒有反應。
血還在流。地上已經積了一小灘。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越來越近。
許寒酥抱着周燼陽,他的頭靠在她肩上,很重,很冷。
她想起五年級的那個秋天,他轉學來的第一天。
想起六年級的操場,他教她踢球。
想起初三的新年夜,她在雪地裏等他。
想起他翻牆買炒面,寫檢討,說“朋友就是這樣”。
想起他說“我喜歡你,從五年級到現在”。
想起他說“等她準備好,我們會試一試”。
他們還沒有開始。
怎麼就……要結束了?
救護車停在巷口,醫護人員沖過來。他們把周燼陽抬上擔架,許寒酥跟着上了車。
車廂裏,醫生在做急救。心電圖的聲音滴滴作響,屏幕上是一條不穩定的曲線。
“血壓下降!”
“失血過多!”
“準備輸血!”
許寒酥坐在角落,看着他們搶救。她的手上、衣服上都是血,周燼陽的血。
車子飛馳,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
她握着他的手。很冰,像冬天的鐵欄杆。
“周燼陽,”她小聲說,眼淚不停地流,“你答應過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你不能騙我……”
他沒有反應。
心電圖突然變成一條直線。
“室顫!除顫器準備!”
“充電!”
“清場!”
許寒酥被請下車廂。她站在路邊,看着救護車的門關上,看着醫生在裏面搶救。
冬天的風很冷,吹在臉上像刀子。
她蹲下來,抱住膝蓋,把臉埋進去。
世界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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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燼陽被推進手術室時,許寒酥的父母趕來了。母親抱住她,發現她在發抖,渾身是血。
“寒酥……發生什麼事了?”
許寒酥說不出話,只是哭。
手術室的紅燈亮着。時間一分一秒地爬。
王老師來了,校長來了,警察來了。許寒酥斷斷續續地說了經過,警察做了記錄,說會去抓人。
白薇和沈耀也來了。白薇臉色慘白,靠在牆上,不說話。沈耀坐在長椅上,低着頭,手指緊緊攥着。
江梅也來了,她抱住許寒酥,發現她在發燒。
“寒酥,你得去處理一下傷口……”
許寒酥搖頭,眼睛盯着手術室的門。
三個小時過去了。
醫生出來過一次,說情況危急,失血過多,肝髒破裂,需要大量輸血。
“他是RH陰性血,”醫生說,“血庫庫存不夠,正在從其他醫院調。”
RH陰性血。熊貓血。
許寒酥想起周燼陽說過,他血型特殊,小時候生病輸血很麻煩。
怎麼會這麼巧?
怎麼會這麼殘忍?
四個小時過去了。
天完全黑了。
手術室的門再次打開,醫生走出來,摘掉口罩,臉色沉重。
“對不起,”他說,“我們盡力了。”
世界靜止了。
許寒酥看着醫生的嘴在動,但聽不見聲音。她看見母親在哭,看見王老師在搖頭,看見白薇滑坐在地上。
但她自己,沒有感覺。
沒有悲傷,沒有痛苦,沒有眼淚。
就是空。
一片空白。
像有人把她心裏最重要的東西,連根拔走了,留下一個血淋淋的、空空蕩蕩的洞。
醫生還在說什麼:“失血過多……多器官衰竭……搶救無效……”
搶救無效。
十七歲。
高二。
人生才剛剛開始。
還沒有考上清華。
還沒有和她在一起。
還沒有實現任何約定。
就……結束了。
許寒酥站起來,走向手術室。沒有人攔她。
她推開門。
周燼陽躺在手術台上,蓋着白布。只露出臉,很白,很平靜,像睡着了。
她走過去,握住他的手。很冰,很硬,沒有溫度。
“周燼陽,”她小聲說,“你醒醒。”
沒有回應。
“你說過要等我準備好的。”
沒有回應。
“你說過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沒有回應。
“你騙人。”
她的眼淚終於掉下來,砸在他冰冷的手上。
“你是個騙子……大騙子……”
她跪下來,把臉埋在他手邊,哭得撕心裂肺。
可是無論她怎麼哭,他都不會醒了。
不會笑着說“別哭了”。
不會遞給她紙巾。
不會說“朋友就是這樣”。
永遠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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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許寒酥發了高燒。
她在醫院住了三天,迷迷糊糊,時醒時睡。醒來時,就盯着天花板,不說話,不哭,不吃東西。
母親守在床邊,眼睛紅腫:“寒酥,你吃點東西吧……”
她不說話。
第四天,警察來了,說人抓到了。阿強和另外兩個人,還有趙晴。
趙晴在審訊室裏一直哭,說她沒想傷人,她只是想嚇嚇他們。
“水果刀是阿強自己帶的,”警察說,“趙晴不知道。但她是主謀,要負刑事責任。”
許寒酥聽着,臉上沒有表情。
刑事責任。
坐牢。
有什麼用呢?
周燼陽回不來了。
第五天,她出院了。回家路上,經過槐花巷。巷口拉着警戒線,地上的血跡已經被清理了,但還能看見淡淡的痕跡。
她站在那兒,看了很久。
母親拉她:“寒酥,走吧。”
她不動。
“寒酥……”
“媽,”她終於開口,聲音嘶啞,“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母親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早點回來。”
母親走了。許寒酥走進巷子,走到那天出事的地方。
牆上有淺淺的血跡,沒擦幹淨。地上也有,滲進了磚縫裏。
她蹲下來,手指輕輕觸摸那些痕跡。
冰冷。
像他的心。
像他的血。
她想起他最後說的兩個字:“別怕。”
她不怕了。
因爲最可怕的事,已經發生了。
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夕陽西下,把巷子染成金黃色。像那天一樣。
可是那天,有他。
今天,只有她一個人。
永遠只有她一個人了。
許寒酥站起來,走出巷子。
腳步很慢,很重。
像背着整個世界的重量。
而她只有十七歲。
還要背着這個重量,走很久,很久。
走到沒有他的餘生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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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她在日記本上寫:
“他死了。
爲了保護我,被刀刺中,失血過多。
醫生說,搶救無效。
他十七歲。
人生才剛剛開始。
我們還沒有開始。
就結束了。
我是個災星。
所有靠近我的人,都會受傷。
六年級,我說‘我討厭你’,他走了三年。
現在,他永遠走了。
這次,不會回來了。
周燼陽,對不起。
對不起把你卷進來。
對不起讓你爲我擋刀。
對不起……我還活着。
爲什麼死的人不是我?
**爲什麼?”
**
寫到這裏,筆尖戳破了紙張。
她放下筆,看向窗外。
夜色濃稠,沒有星星,沒有月亮。
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像她的未來。
沒有光。
沒有希望。
沒有他。
只有漫長的、冰冷的時間。
而她,要獨自走過。
走過十七歲,十八歲,十九歲……
走過沒有他的每一天。
這就是命運給她的懲罰。
爲她曾經的懦弱。
爲她曾經的懷疑。
爲她……不配被愛的命運。
她接受了。
因爲她別無選擇。
只能接受。
然後,活下去。
帶着他的死,活下去。
這就是她餘生的意義。
也是她,永遠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