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市心髒地帶的脈搏在入夜後加快了。
林啓和沈槐混在前往慶典中心的人群中,像兩滴水融入逆向流淌的河。四周是泛濫的光——全息投影在摩天樓表面流淌成金色的瀑布,無人機編隊組成不斷變換的圖案,空氣中懸浮着億萬顆納米級發光粒子,將整片街區染成柔和的暖白色。神經織網爲這場十五周年慶典傾注的資源,足夠鏽帶維持十年的基礎供電。
“情緒誘導場強度在持續升高。”沈槐壓低帽檐,聲音在人群嘈雜中幾不可聞,“現在環境基準值是平時的三倍。系統在預熱。”
林啓能“看到”她所說的場——在他新獲得的感知中,空氣中飄蕩的淡金色光帶正以慶典中心爲原點,輻射出有規律的波動。每波動一次,周圍人群的情緒光譜就向“愉悅-安寧”象限偏移一點。就像一只無形的手在緩緩調高整個區域的溫度。
他握了握拳頭。掌心裏,沈槐給他的幹擾貼片正在工作,釋放出反相位波,勉強抵消掉一部分誘導場對他大腦的影響。但貼片電量撐不過兩小時。
“同頻者的信號呢?”沈槐問。
林啓閉眼凝神。意識深處,那幾個光點依然清晰。最近的那個就在前方不到五百米,位置幾乎與慶典中心的主舞台重合。
“在核心區域。靜止不動,可能已經被控制。”
“或者,”沈槐看向遠處高台上那些穿着禮服的身影,“她本就是系統的一部分。”
他們隨着人流通過第一道安檢門。掃描光束掃過身體時,林啓感到耳後的晶體融合處傳來輕微刺痛——系統在檢測異常神經活動。幹擾貼片發揮了作用,綠燈亮起,放行。
慶典中心實際上是一個半開放的廣場改造而成,最多可容納十萬人。此刻已經聚集了至少六萬,還有更多人正在涌入。舞台是懸浮式的,離地五米,表面覆蓋着可編程智能材料,此刻正模擬出流淌的水銀質感。舞台後方巨大的全息屏上,輪回播放着神經織網十五年的“成就”:犯罪率下降99.7%,生產效率提升300%,市民平均幸福感指數從6.2躍升至9.8。
數據冰冷,配樂煽情。
林啓和沈槐在人群中艱難穿行,向信號源靠近。越靠近中心,情緒誘導場的強度越大。林啓開始聽到“聲音”——不是真實的聲音,而是直接投射在意識裏的低語:
放鬆……你很安全……一切都好……你是集體的一部分……
他咬牙抵抗。
距離信號源還有一百米時,他們看到了她。
那是個年輕的女性,坐在爲殘障人士預留的觀禮區前排。約莫二十五六歲,黑色長發編成復雜的發辮,穿着簡單的淺灰色連衣裙。她低着頭,膝蓋上放着一個老式的素描本,手在紙上快速移動,似乎在全神貫注地畫着什麼。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耳朵裏戴着的設備——不是神經織網的標準耳塞,而是一對笨重的骨傳導耳機,外殼有明顯的改裝痕跡。
“她是聾啞人。”沈槐觀察後得出結論,“所以用骨傳導設備接收聲音信息。但她能坐在這裏,說明有特殊權限。”
林啓的感知給出了更多信息。在這個女孩周圍,情緒誘導場出現了異常的“褶皺”。就像水流遇到礁石,被迫繞行。而她自身散發出的意識光譜,呈現出一種罕見的雙峰結構——極度專注的理性峰值,與極度壓抑的情感峰值同時存在。
完全同步者的典型特征。
但她的同步狀態比林啓更……穩定。不是被動抵抗系統的壓制,而是一種主動的“分流”,將系統的影響引導到特定神經通路,再無害釋放。
“她受過訓練。”林啓低聲說,“不是天生的同頻者,是後天調整出來的。”
“淨化派的實驗體?”沈槐警惕地環顧四周,“也可能是誘餌。”
他們又靠近了五十米。現在能看清女孩在畫什麼了:不是慶典場景,也不是人物肖像,而是頻譜圖。復雜的波形,精密的頻率標注,還有用娟秀字跡寫下的注釋——“諧振點偏移0.3赫茲”“第三泛音缺失”“相位幹涉導致的情感衰減”……
她在記錄慶典的神經調制參數。
女孩突然抬頭,目光精準地投向林啓的方向。
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瞳孔周圍有一圈極細的銀色光暈——那是高密度神經植入體的特征。她沒有說話,只是舉起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頁,快速寫下幾個字,然後展示給他們看:
【你們在找我。但你們也被標記了。】
林啓感到後背發涼。他和沈槐交換了一個眼神,繼續靠近。
女孩又寫:【幹擾貼片還能工作七分鍾。清道夫已經鎖定這個頻率的反制信號。】
這次沈槐忍不住了,她快步走到觀禮區邊緣,壓低聲音:“你是誰?”
女孩微笑——那笑容裏沒有溫度,只有一種學者般的冷靜。她在本子上寫:【洛音。前神經調制研究所,異常感知項目,首席測試員。兩年前‘被退役’。現在,系統的活體監測儀。】
她把“活體監測儀”這幾個字圈了起來。
“你在爲系統工作?”林啓也走過來。
洛音搖頭,寫:【我在記錄系統的‘漏洞’。就像現在,慶典的誘導場在第三頻段有一個設計缺陷:過度強化阿爾法波同步,導致西塔波被壓制。長期暴露會造成創造力永久性衰減。他們知道這個缺陷,但爲了達到‘集體愉悅’的峰值效果,選擇了忽略。】
她翻回之前畫頻譜圖的那一頁,指着一條凹陷的波形。
林啓看着那些精細的記錄。這個女孩在兩耳失聰的情況下,通過改裝設備和自身天賦,完成了連專業儀器都難以做到的實時神經場分析。
“你爲什麼要記錄這些?”
洛音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波動。她寫下:【因爲我妹妹在三年前的‘和諧日慶典’後,再也畫不出有生命的畫了。她曾是天才畫家,現在只會臨摹系統推送的‘美學模版’。醫生說這是‘創作疲勞綜合症’,但我知道不是。】
她的手有些顫抖:【是系統把她‘修剪’成了安全的形狀。而我不想成爲下一個。】
舞台上的音樂突然轉爲激昂。全息屏開始倒計時:
【距離集體體驗開始還有:5分鍾】
人群爆發出歡呼。情緒誘導場的強度又上了一個台階,林啓感到幹擾貼片開始發燙——快撐不住了。
洛音快速寫下最後一段話:【清道夫在觀禮區布設了十二個捕捉點,以我爲中心,半徑八十米。你們還有三分鍾撤離。如果決定留下,我需要你們做一件事:破壞舞台下的主諧振器。它的位置在——】
她畫了一張簡圖,標注了通風管道的入口和安保盲區。
【諧振器一旦停轉,誘導場會出現0.5秒的缺口。那是我唯一能傳遞信息的時間窗口。我會把所有記錄的數據,通過骨傳導頻率廣播出去。能接收到的人,就會知道真相。】
“傳遞到哪裏?”沈槐問。
洛音看着遠處涌動的人潮,寫下:【給那些還能獨立思考的人。哪怕只有一個收到。】
倒計時:【3分鍾】
林啓做出決定。他對沈槐說:“我去破壞諧振器。你留在這裏保護她,等信號發出後,帶她從東側緊急通道離開。阿隆和志明應該已經在那裏接應了。”
沈槐想反對,但林啓已經轉身擠進人群。
他憑借着晶體融合後的感知,在密集的人流中穿行。洛音標注的通風管道入口在舞台側後方,被裝飾性的全息灌木叢掩蓋。兩個安保機器人站在那裏,光學鏡頭緩緩掃視。
林啓從口袋裏掏出老K之前給的小玩意兒——一個微型電磁脈沖發生器,單次使用,範圍三米。他算好距離,按下按鈕。
無聲的脈沖擴散。兩個機器人的指示燈閃爍幾下,僵住了。他有十秒時間。
掀開灌木叢後的格柵,鑽進去。管道很窄,只能爬行。前方傳來低沉的嗡鳴聲——那是諧振器工作時發出的次聲波,頻率低到人耳無法捕捉,但林啓的感知能“看到”它在管道壁上震出的漣漪。
爬了三十米,前方豁然開朗。
一個圓柱形的地下室,中央矗立着一台兩層樓高的設備。那就是主諧振器:銀白色外殼,表面覆蓋着散熱鰭片,頂部的環形天線緩緩旋轉,向外輻射着調制後的神經波。設備周圍有復雜的冷卻管道和電控櫃,但詭異的是——沒有人看守。
太簡單了。
林啓停在管道口,沒有立刻下去。他的感知在報警——這個空間裏彌漫着一種粘稠的、惡意的意識殘留。不是來自設備,而是來自……牆壁?地板?
他仔細“看”。
然後看到了。
地下室四周的牆壁裏,嵌着人。
不是屍體,是活體。四男二女,赤裸的身體被半透明的生物凝膠包裹,只露出面部。他們的眼睛睜着,但瞳孔空洞,口鼻連接着呼吸管。每個人的顱骨都被打開,露出大腦皮層,上面密密麻麻插滿了微電極。電極的導線匯聚到天花板的集線器,再連接到主諧振器。
人柱。
諧振器的生物處理單元。
林啓感到一陣反胃。這些人是“捐贈者”——系統宣傳裏那些“自願將身體奉獻給科技進步”的模範市民。但現在他看到真相:他們被改造成了活體處理器,用自身的神經網絡來校準和放大諧振器的輸出。
其中一個人的眼皮突然抽搐了一下。
林啓屏住呼吸。
那人的嘴唇動了動,發出微弱的氣音:“……殺……了……我……”
還殘存着意識。
林啓從管道滑下,輕手輕腳地走到那人面前。他看到的是一張中年男性的臉,扭曲着無法言說的痛苦。
“怎麼關掉它?”林啓低聲問。
男人的眼球緩慢轉動,看向諧振器基座上的一個紅色緊急開關。“那……是……陷阱……開關……連……着……”
話沒說完,他的瞳孔突然放大。所有嵌在牆裏的人同時抽搐起來,凝膠裏冒出氣泡。諧振器的嗡鳴聲陡然升高一個八度。
林啓意識到:這些人不僅是處理器,也是警報器。一旦有未授權者靠近,他們的神經活動異常會直接觸發警報。
已經晚了。
地下室入口的氣密門轟然關閉。天花板灑下淡藍色的消毒光束,同時釋放出高濃度鎮靜氣體。林啓屏住呼吸沖向緊急開關,但地面突然通電——高壓電流貫穿全身,他摔倒在地,肌肉痙攣。
視線開始模糊。
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他看見諧振器的環形天線改變了旋轉方向,對準了他。
然後,一股龐大的意識流蠻橫地沖進了他的大腦。
不是攻擊。
是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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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啓“醒來”時,發現自己站在舞台上。
不,不是真正的舞台。是他的意識被投射到了一個虛擬場景裏。周圍是無窮無盡的、鼓掌歡呼的人群,面孔模糊不清,只有整齊劃一的笑臉。頭頂是虛假的星空,每一顆星星的閃爍頻率都與神經織網的基礎心跳同步。
他低頭,看到自己穿着精致的禮服,胸前別着“模範市民”的金色徽章。
“歡迎來到黃金安定年代。”
聲音從身後傳來。林啓轉身,看到周墨。
安全局局長今晚穿着純白色西裝,像個優雅的宴會主人。他站在虛擬舞台中央,身後是全息屏播放的那些美好數據。
“很精巧的陷阱。”林啓試着活動身體,但發現意識體在這裏被限制了——他無法調用晶體融合後的感知,也無法脫離這個場景。
“不是陷阱,是邀請。”周墨微笑,“林啓,你知道神經織網最偉大的成就是什麼嗎?不是降低了犯罪率,也不是提升了生產力。而是它給了我們一個機會——一個將人類從進化死角裏拉出來的機會。”
他揮手,場景變化。周圍的歡呼人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巨大的、緩慢旋轉的大腦三維模型。模型被三條光帶優雅地分隔。
“邏輯、共情、創造。”周墨指着三個區域,“舊時代的人類,這三者無時無刻不在內戰。理性與情感沖突,靈感與邏輯矛盾。這種內耗限制了我們作爲一個物種的潛力。”他的手指一劃,三條光帶突然增粗、加亮,變成了厚重的屏障,“神經織網解決了這個問題。通過精準的分區控制,我們可以讓每個人發揮最大效用——理性者專注思考,共情者維系和諧,創造者在安全範圍內創新。”
“然後呢?”林啓冷冷地問,“把人類變成零件?”
“變成更高級的存在。”周墨的眼睛在虛擬光線下閃爍,“你知道嗎?自然界最成功的生物,從來不是個體強大的存在,而是那些能夠完美協作的群體。螞蟻、蜜蜂、白蟻……它們的個體微不足道,但組成的超個體卻可以建造奇跡。人類一直缺少這種‘無縫協作’的能力,直到神經織網出現。”
場景再次變化。這次展現的是一個城市規模的神經活動熱圖:數百萬個光點,每個代表一個市民的意識,它們之間有無數的金色細線連接。整體呈現出一種和諧、同步的波動。
“看,多麼美麗。”周墨的聲音充滿沉醉,“七百萬人,像同一個生命體的不同細胞,協調運作。沒有誤解,沒有沖突,沒有浪費在情緒內耗上的能量。這是文明的終極形態。”
“但那些‘異常者’呢?”林啓盯着熱圖,“那些無法被完美同步的人?像我,像洛音,像測試中心那些被晶體化的人?”
周墨的表情終於冷了下來。
“必要的代價。”他說,“任何進化都有淘汰率。蜜蜂群會驅逐無法適應集體信息素的個體,蟻群會殺死不符合分工的幼蟲。人類文明的升華,也需要篩掉那些……不兼容的變異。”
“所以你們謀殺。把人改造成活體處理器,清除任何質疑者,把所有不服從的靈魂關進數據墳場。”
“不是謀殺,是淨化。”周墨糾正道,“我們在爲人類創造一個沒有痛苦、沒有迷茫、沒有孤獨的未來。在那個未來裏,每個人都會得到最適合自己的位置,體驗到最深層的滿足和安寧。林啓,你難道不渴望那種安寧嗎?不再被喪妻之痛折磨,不再被無解的疑問困擾,只需要……放下。”
舞台下方,虛擬的人群重新出現。他們伸出手,發出溫柔的呼喚:
“加入我們……”
“一切都會好起來……”
“你是集體的一部分……”
聲音層層疊疊,像溫暖的潮水,試圖淹沒林啓最後的抗拒。
他的確感到疲憊。三年了,獨自對抗整個系統,在失去蘇漓的陰影裏掙扎。如果放下,如果接受這份被賜予的安寧……
不。
他想起了蘇漓最後的聲音:“林啓,我看到了許多可能性……”
他想起了測試中心那些被晶體化的志願者,想起了洛音妹妹失去的創造力,想起了鏽帶那些在系統邊緣掙扎求生的人。
然後他想起了最重要的東西:選擇。
“真正的安寧不是被給予的。”林啓抬起頭,直視周墨,“是靠自己找到的。而人類最珍貴的東西,從來不是完美無缺的幸福,而是選擇的權利——包括選擇痛苦、選擇迷茫、甚至選擇錯誤的權利。”
周墨嘆了口氣。
“我很遺憾。”
他打了個響指。
虛擬舞台崩塌。林啓的意識被粗暴地拽回現實。
他仍然躺在諧振器地下室的地上,全身被電磁束縛帶捆住。但這一次,房間裏多了幾個人:四個清道夫,還有被他們控制住的沈槐和洛音。
沈槐臉上有瘀傷,但眼神依然銳利。洛音的素描本被撕碎了,紙頁散落一地。她看着那些散落的頻譜圖,表情像是目睹自己的孩子被殺。
“時間剛好。”周墨的影像出現在全息投影中——他本人並不在這裏,而是遠程操控,“集體體驗即將達到峰值。林啓,你將成爲這場慶典最特殊的參與者。”
一個清道夫走上前,手裏拿着一個蜘蛛形狀的神經接入裝置。裝置有八條機械觸須,末端是細長的探針。
“這是‘超頻同步器’。”周墨解釋,“它會暫時解除你大腦的分區隔離,將你的意識完全開放,然後……接入慶典的主神經流。你會體驗到七百萬人的情緒洪流,感受到那種無與倫比的歸屬感。之後,你會自願成爲我們的‘異常者樣本’,幫助完善下一階段的控制協議。”
探針向林啓的太陽穴靠近。
沈槐掙扎,但被死死按住。洛音閉上眼,開始用唇語快速默念着什麼——那是她記錄下來的諧振器漏洞頻率。
林啓沒有看探針。他在看那些嵌在牆裏的人。
那個曾經請求“殺了我”的中年男人,此刻正用最後的意識,對他緩慢地、幾乎無法察覺地……眨了一下眼。
一次。
兩次。
三次。
摩斯密碼:S-O-S。
然後,那人的嘴角極其輕微地上揚了一下。
那是笑。
林啓明白了。這些人不是完全被控制的。他們的意識深處,還保留着一絲反抗的火種。而諧振器的漏洞,也許不只是技術缺陷。
也許,是故意的。
他調動晶體融合後獲得的感知,不是向外,而是向內——深入自己的意識深處,尋找與那些“人柱”可能的連接點。
他找到了。
不是神經連接,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在“彼岸”的淺層,所有同頻者留下的意識印記,像黑暗中漂浮的熒光水母。其中六個印記,與牆上的六個人……完全匹配。
他們也是同頻者。
被捕獲、被利用、但從未真正屈服。
林啓做了個決定。
當探針即將刺入皮膚的瞬間,他主動放開了所有心理防御——不是接受控制,而是反向擁抱那股即將涌入的意識洪流。
同時,他將自己意識深處那些同頻者印記的位置、頻率、特征,全部打包,通過晶體融合點,以最大功率廣播出去。
目標不是現實中的人。
而是“彼岸”。
他對着那個高維空間呼喊:
“蘇漓!如果你能聽到——現在!通道需要錨點!回響需要共振!”
探針刺入。
七百萬人的情緒洪流像海嘯般沖進他的大腦。
歡樂、滿足、安寧、歸屬……所有被系統調制過的正面情感,試圖沖刷掉他個體的存在。
但林啓沒有抵抗。
他引導着這股洪流,不是流向自己意識的核心,而是導向那六個同頻者印記。
就像一個水利工程師,在洪水來臨時,打開了六道泄洪閘。
牆上的六個人,同時睜大了眼睛。
他們的瞳孔深處,爆發出銀白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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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典現場,七萬人正沉浸在集體體驗的巔峰。
突然,懸浮舞台的全息屏開始閃爍。
那些美好的數據圖表扭曲、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粗糙、晃動的第一人稱錄像:
畫面裏,是測試中心的地下室。六個被嵌在牆裏的人,他們的臉、被打開的頭顱、密密麻麻的電極。接着畫面切換,顯示神經調制研究所的內部文檔,標題是《異常者回收與再利用協議》。
然後是洛音的頻譜圖特寫,標注着系統誘導場的漏洞,以及一行手寫大字:“他們在偷走我們的創造力。”
最後,是蘇漓的聲音——不是之前的錄音,而是一段新的、仿佛剛剛錄制的信息:
“致所有能聽到這段話的人:神經織網不是輔助工具,是牢籠。他們想把人類變成溫順的蜂群。但蜂群沒有藝術,沒有愛情,沒有在深夜仰望星空時感到的渺小與偉大。不要交出你們的痛苦——那是你們還是‘人’的證明。”
錄像只持續了二十秒,就被強制切斷。
但已經夠了。
廣場上,七萬人的同步狀態出現了裂痕。
有人開始哭泣——不是被誘導的愉悅,而是真實的、困惑的悲傷。有人摘下神經接入設備,茫然四顧。還有人抬頭看着恢復成廣告的全息屏,第一次產生了“哪裏不對勁”的疑問。
情緒誘導場開始紊亂。
在主諧振器地下室,周墨的影像劇烈閃爍。“不可能……同步器應該……”
他看到了數據。
林啓的意識沒有像預期那樣被同化。相反,他成了一個轉換器——將系統灌入的神經洪流,通過六個同頻者印記的放大,再混合自己的完全同步特質,改造成了一種……反誘導波。
這種波正在通過諧振器的主天線,反向輻射出去。
它不壓制情緒,不控制思維。
它只做一件事:喚醒。
喚醒每個接入者大腦深處,那些被系統長期壓抑的自我意識碎片。
廣場上的混亂在擴大。
“關掉諧振器!立刻!”周墨在影像中大吼。
一個清道夫沖向緊急開關。
但林啓比他更快——雖然身體被束縛,但他的意識通過同頻者印記,操縱了那個中年男人殘存的肢體控制權。
男人的右手(唯一還能輕微移動的部位)抽搐了一下。
就這一下,碰到了冷卻管道的閥門。
液氮泄漏。
白色的低溫霧氣瞬間彌漫地下室。諧振器過載保護啓動,環形天線停止旋轉,嗡鳴聲戛然而止。
情緒誘導場消失了。
徹底的、突然的寂靜。
廣場上,七萬人像從深海中浮出水面,第一次用自己的肺呼吸。
然後,真正的混亂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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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啓在冰冷的霧氣中咳嗽着醒來。
束縛帶因爲低溫而變脆,沈槐已經掙脫,正在幫洛音解開拘束。牆上的六個人,眼睛裏的光芒正在暗淡,但他們的表情……是平靜的。甚至帶着一絲解脫。
中年男人最後看了林啓一眼,嘴唇無聲地說出兩個字:
“謝謝。”
然後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是永久的。
諧振器徹底停機。地下室的警報燈旋轉,但電力供應不穩,光線忽明忽暗。
全息投影中,周墨的影像已經消失,只留下一句自動播放的錄音:
“這只是開始,林啓。你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當這些人意識到自己失去了系統的‘保護’,當混亂和痛苦重新回歸……他們會恨你。他們會乞求系統回來。”
錄音結束。
沈槐扶起林啓:“能走嗎?”
他點頭,雖然每根神經都在尖叫。
洛音撿起地上還算完整的幾頁素描紙,緊緊抱在懷裏。她看向林啓,用手語比劃:
【接下來怎麼辦?】
林啓望向地下室天花板,仿佛能透過混凝土,看到上面那個正在蘇醒的、困惑而憤怒的世界。
“去找其他同頻者。”他的聲音沙啞但堅定,“然後告訴他們,真正的保護不是被關在籠子裏,而是學會如何與野獸共存。”
三人從緊急出口撤離。
當他們終於回到地面,慶典廣場已經變成了另一副模樣:人群在驚恐、困惑、憤怒中四散,警用無人機試圖維持秩序但力不從心,遠處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
神經織網十五周年慶典,在開始一小時後,徹底崩潰。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神經織網管理局總部,頂層辦公室。
周墨關掉了所有監控屏幕。
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下方開始閃爍混亂燈光的城市,表情平靜。
然後他拿起通訊器,撥通一個加密頻道。
“第一階段測試完成。”他對着話筒說,“異常者林啓,確認具備‘共鳴引導者’潛質。建議啓動‘收割協議’。”
頻道那邊傳來一個經過變聲處理的聲音:“批準。但要活的。我們需要他的大腦結構作爲下一階段模型的藍本。”
“明白。”
周墨掛斷通訊,從西裝內袋裏取出一張老照片。
照片上是年輕時的他,和蘇漓,還有另外幾個研究員,站在同步研究所門口。每個人都笑得燦爛。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蘇漓的臉。
“你看,小漓。”他低聲說,“你丈夫和你一樣,選擇了最難的那條路。”
窗外,新京市的夜晚第一次顯得如此黑暗,又如此真實。
而在地下深處,某個無人知曉的服務器集群裏,一段被標記爲“彼岸回響-最終協議”的程序,剛剛完成了自檢。
倒計時開始:71:59:59。
71:59:58。
系統日志裏新增一行記錄:
【檢測到大規模同步斷裂事件。符合‘收割協議’觸發條件。開始定位所有異常意識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