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點四十七分,新京市第三區,“高效生活”官方認證維修站。
林啓排在隊伍第七位,手裏拎着一個印有標準網格圖案的合成纖維工具包。包是空的,除了底部那台Walkman和一卷絕緣膠帶。他需要一件“合法”的送修物品來獲得進入這裏的權限——官方維修站是少數幾個能接觸到最新檢測設備且不被過度懷疑的地方。
隊伍緩慢前移。空氣裏彌漫着消毒劑和合成潤滑劑的氣味,頭頂的揚聲器播放着輕柔的環境音樂,頻率經過特殊調制,能平緩排隊者的焦慮指數。林啓前面的男人正小聲抱怨着家裏的沉浸式廚房系統——“它連我炒菜時鹽放多了都能檢測出來,然後自動訂購低鈉營養劑,這算什麼生活?”
沒人接話。
每個人臉上都掛着那種“黃金安定年代”的標準表情:平靜,略顯疲憊,眼睛裏沒有太多波動。像一群被精心修剪過的盆栽。
“下一位。”
林啓走到櫃台前。接待員是個年輕女性,制服筆挺,胸前別着神經織網管理局的銀質徽章。她的笑容角度精確得像是用量角器量過。
“您好,請問需要什麼服務?”聲音也經過訓練,每個音節的響度和頻率都落在“最令人舒適”的區間。
“設備診斷。”林啓把工具包放在櫃台上,“老式音頻播放器,疑似磁帶驅動機構老化,想借用貴站的時域分析儀做個精密檢測。”
他故意用了幾個專業術語。在系統裏,對舊技術有深入研究的人通常被歸類爲“無害的懷舊者”,警戒級別較低。
接待員接過工具包,沒有打開,而是用掃描槍在表面劃過。綠燈亮起,顯示包內沒有違禁電子設備。
“請出示身份憑證。”
林啓抬起左手腕,讓個人終端靠近感應區。嘀聲過後,櫃台內側的全息屏彈出他的基本信息:林啓,男,28歲,前神經同步研究所三級助理研究員(已離職),現個體維修技術員。情緒穩定指數歷史均值:91.7%(略低於全市平均水平)。近期異常記錄:一次(今日凌晨,高強度神經活動殘留,已標記待核查)。
接待員的目光在“已標記”三個字上停留了半秒,但表情沒有變化。
“林先生,根據您的技能檔案,您完全有能力自行處理這類故障。”她的聲音依然溫和,但多了一層公事公辦的硬度,“官方維修站的精密設備主要用於服務——”
“我知道規定。”林啓打斷她,從工具包裏拿出Walkman,按下播放鍵。
德彪西的《月光》流淌出來,但夾雜着明顯的雜音——那是他昨晚故意用電磁幹擾器制造的失真。
“問題是,”他調大音量,讓雜音更加刺耳,“這雜音的出現規律不符合任何已知的機械或電路故障模式。我需要時域分析儀來捕捉它的精確波形,判斷是磁帶本體缺陷,還是……”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還是某種外部信號注入。”
最後半句話起了作用。
“信號注入”在神經織網時代是個敏感詞。任何未經授權的信號傳播都可能幹擾系統頻段,屬於高風險行爲。
接待員的眼神終於有了細微變化。她看了看Walkman,又看了看林啓,然後低頭在屏幕上操作了幾秒。
“請稍等,我需要請示技術主管。”
她轉身走進後面的工作區。林啓利用這間隙,快速掃視大廳。
維修站內部比外面看起來大得多,分成三個區域:公共接待區、標準維修間,以及最裏側的“精密檢測室”。玻璃隔牆是單向透光的,但從他這個角度,能勉強看到檢測室裏的一些設備輪廓——頻譜分析儀、高采樣率示波器,還有一台他此行的真正目標:NeuroSync T-7型時域神經信號分析儀。
那是三年前的軍方轉民用設備,能捕捉到毫秒級甚至微秒級的神經電活動變化。整個新京市,只有官方站點和少數高級研究機構有配備。
如果能用上它……
“林先生。”
接待員回來了,身邊跟着一個穿灰色技術服的中年男人。技術主管,胸牌上寫着“鄭”。
“您的設備,”鄭主管接過Walkman,仔細看了看,“確實是很老的型號了。但您說的信號注入可能性……”他抬起眼,目光銳利,“有什麼依據嗎?”
“依據在數據裏。”林啓迎上他的視線,“如果您允許我使用T-7做十分鍾的基礎掃描,我就能給出初步判斷。如果是普通故障,我立刻離開。但如果真的是外部信號……”
他沒說完,但意思明確。
鄭主管沉默了幾秒,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櫃台。林啓知道他在權衡:放一個被標記的人進檢測室的風險,與忽視潛在信號注入威脅的風險。
最終,後者占了上風。
“跟我來。”鄭主管轉身,“但只能十分鍾。而且全程會有監控記錄——這是規定。”
“理解。”
林啓拎起工具包,跟着穿過兩道自動門,進入精密檢測室。房間很安靜,只有設備散熱風扇的低鳴。空氣過濾系統保持着恒定的溫度和溼度,牆壁是吸音材料,隔絕了外界所有雜音。
完美的工作環境。
如果忽略牆角那個三百六十度旋轉的監控探頭的話。
“T-7在那邊。”鄭主管指了指靠牆的一台銀色設備,“操作界面你應該熟悉。十分鍾,從你登錄系統開始計時。”
他說完便退到門口,但沒有離開,而是靠在門框上,雙手抱胸,顯然打算全程監督。
林啓走到T-7前,開機,登錄臨時訪客賬號。屏幕亮起,顯示出一系列復雜的參數設置界面。他熟練地調整采樣率(1GHz)、時間窗口(100毫秒)、觸發模式(上升沿敏感)。然後將Walkman的音頻輸出線接入T-7的高頻輸入端口。
按下播放鍵。
《月光》再次響起,這次通過專業設備的揚聲器播放,音質純淨了許多,但雜音依然存在。林啓盯着屏幕上的波形,手指在觸控板上快速滑動,放大,再放大。
雜音出現在一分十七秒。
那個0.048秒的脈沖。
在T-7的精密捕捉下,脈沖的細節纖毫畢現:它不是單一的波形,而是一個七層嵌套結構,每一層的頻率、相位、振幅都遵循着某種復雜的數學關系。最外層是標準的音頻幹擾模式,但往內深入,第三層開始出現神經電活動的特征頻譜,第五層則隱約有二進制調制的痕跡。
林啓的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跳動。
他偷偷瞥了一眼門口。鄭主管正在看自己的個人終端,似乎沒太關注這邊。
機會。
林啓快速切換T-7的工作模式,從“音頻分析”轉爲“神經信號模擬解析”。這是設備的隱藏功能,原本用於研究腦機接口的兼容性,需要高級權限才能開啓。但他三年前參與過T-7的測試,知道一個後門指令。
他在命令行界面輸入一串字符:
#admin_override neuro_sim -source=audio -target=eeg_spectrum
回車。
屏幕閃爍了一下,波形圖瞬間重組。原本的音頻頻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完全不同的圖像:一幅腦波頻譜圖。
橫軸是時間,縱軸是頻率。
而在那個脈沖對應的0.048秒區間,頻譜圖上炸開了一朵詭異的花。
能量集中在12.8赫茲(α波諧波),但向兩側延伸出數十條精細的邊帶,像一棵發光樹的枝椏。更關鍵的是,在8-13赫茲這個典型的人類意識活動頻段內,頻譜的相位一致性高達0.97——這意味着,這段信號不是噪聲,而是高度有序的、可能承載信息的神經編碼。
林啓感覺喉嚨發幹。
他迅速截取數據,導入離線分析模塊。T-7開始自動運行匹配算法,將這段頻譜與內置的“人類神經活動特征庫”進行比對。
進度條緩慢爬升。
20%...50%...80%...
比對完成。
屏幕上彈出三個最可能的匹配結果:
1. 深度冥想狀態下的意識聚焦波(匹配度71%)
2. 實驗性神經同步協議的殘留信號(匹配度68%)
3. 非標準意識狀態(檔案未收錄)(匹配度52%)
第三條後面有個紅色的警告標志:“數據異常,建議上報核查”。
林啓關掉了提示框。
他知道這是什麼了。
這不是簡單的信號注入。
這是一段意識活動的頻譜快照。某個人的大腦,在某個時刻,產生了高度有序的神經電振蕩,然後這段振蕩被以某種方式編碼、壓縮、嵌入了磁帶的音頻流裏。
而那個人,極大概率是蘇漓。
“時間到了。”
鄭主管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林啓迅速退出所有分析界面,切回普通的音頻波形圖,然後關閉設備。
“怎麼樣?”鄭主管走過來。
“初步判斷是磁帶本體缺陷。”林啓拔出音頻線,收起Walkman,“磁粉塗層不均勻,導致局部磁導率異常,產生了周期性雜音。不是外部信號。”
他編得很流暢,用詞專業,表情平靜。
鄭主管盯着他看了兩秒,然後點點頭:“那就好。你可以走了。”
沒有多問。
林啓暗暗鬆了口氣,拎起工具包,跟着鄭主管走出檢測室。穿過維修區時,他注意到牆上掛着一個大尺寸的全息屏,正實時顯示全市的“神經環境穩定指數”:97.1%,綠色,優秀。
下方滾動着一條通知:“今日上午十點至十一點,第三區將進行神經織網基礎設施例行維護,部分服務可能出現短暫延遲,請市民無需擔憂。”
十點。
還有十二分鍾。
林啓走出維修站,午前的陽光刺眼。街道上人流如織,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或者說,沉浸在與神經織網無縫連接的那個共享信息層裏。有人邊走邊處理工作郵件,眼前浮動着半透明的全息界面;有人聽着系統推送的個性化音樂,腳步驟停間都踩着節拍;還有人正通過神經直連,與遠方的親友進行着無聲而高速的思維交流。
一切都那麼高效、和諧、完美。
林啓沿着人行道往南走,目的地是城南的老商業區——那裏還保留着一些神經織網普及前的店鋪,包括蘇漓記憶裏那家賣豆沙包的老店。
他需要驗證。
驗證那段記憶碎片是否真實存在,還是只是他大腦在重壓下的虛構。
如果真實存在,那麼信號裏的“未來時間參照”就有了解釋:那不是預言,而是記錄。是蘇漓在某個“過去”經歷過的場景,被編碼進了信號裏。
那麼問題就變成了:她是如何在“過去”記錄下“未來”的記憶的?
除非……
林啓的腳步慢了下來。
除非時間本身,在那個“彼岸”空間裏,不是線性的。
他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暫時壓下。現在需要的是實證,不是理論。
前方路口亮起綠燈。他隨着人流穿過馬路,走進中央廣場——這是第三區最大的公共空間,平時總是擠滿了人。今天也不例外:孩子們在噴泉邊追逐,老人們在長椅上曬太陽,年輕情侶靠着全息雕塑自拍。
廣場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紀念碑:一根銀色金屬柱,頂端懸浮着一個緩緩旋轉的、由光線構成的大腦模型。碑身上刻着一行字:
“神經織網——連接每一個心靈,守護每一份安寧。”
林啓抬頭看了看那大腦模型。它被三條光帶優雅地分隔,分別標注着:邏輯、共情、創造。光帶的顏色柔和,流動自然,像某種藝術裝置。
但林啓知道那三條光帶在現實中意味着什麼。
他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
就在這時——
上午十點整。
廣場上的大鍾敲響第一聲。
鐺——
鍾聲未落,世界突然安靜了。
不是聲音的消失,而是……運動的停止。
林啓眼睜睜看着前方那個正在拋接球的孩子——球拋到最高點,然後停在了空中。孩子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手臂維持着上舉的姿勢,像一尊蠟像。
他猛地轉頭。
噴泉的水花凝固在半空,形成一片晶瑩的玻璃態。
飛過的鴿子懸停,翅膀展開的角度違反物理規律。
所有行人,所有車輛,所有活動的一切,都在同一瞬間僵住。
不,不是僵住。
是……暫停。
林啓感覺自己的呼吸也卡在了喉嚨裏。他想移動,卻發現身體不聽使喚。肌肉發出指令,但神經信號像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在某個節點被攔截、緩沖、然後消散。
他被困在了自己的身體裏。
視覺還在工作。他看見周圍的一切都保持着前一秒的狀態,但色彩在迅速褪去,變成單調的灰度。陽光失去了溫度,空氣凝固如膠質。
聽覺……聽覺變得詭異。
背景的環境音樂消失了,人群的嘈雜消失了,城市的嗡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低沉的、持續的白噪音。不是隨機的嘶嘶聲,而是有結構的、像億萬只昆蟲同時振翅,又像遙遠的海洋在咆哮。
那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鑽進他的耳朵,鑽進他的顱骨,直接在大腦裏回響。
白色噪音。
然後,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林啓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在被……稀釋。
不是失去知覺,而是感知的邊界在模糊。自我與非我的區別在瓦解。他“看見”了自己的大腦——不是通過想象,而是某種內視——看見那三條光帶正在瘋狂閃爍,試圖維持分區隔離。但他的完全同步特質在對抗,邏輯、共情、創造三區的壁壘正在崩塌,混成一鍋沸騰的粥。
而在那片混沌深處,他“聽”懂了白色噪音裏的結構。
那不是噪音。
那是數據。
是神經織網此時此刻,正在向全市數百萬接入者廣播的某種底層指令。不是語言,不是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