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研討室位於塵封回廊的深處。
穿過由巨大、緩慢轉動的齒輪書架構成的檔案區，越過幾處被透明力場隔離、內部漂浮着奇異發光碎片的“不穩定文獻收容間”，林恩在一扇銘刻着古老星圖與齒輪紋路的青銅大門前停下。門自動向兩側滑開，無聲無息。
研討室內光線柔和，空氣裏彌漫着舊紙張、特殊油墨和一絲淡淡的、類似臭氧的味道。房間比預想中寬敞，更像一個私人圖書館兼實驗室。一側牆壁是直達天花板的書架，塞滿了皮質封套的大部頭、卷軸和金屬數據板；另一側則陳列着各種古怪的器物：碎裂的雕像頭顱、鏽蝕的機械構件、裝在透明容器裏微微搏動的未知組織樣本。
考古學家正站在一張寬大的橡木工作台前，台上鋪着一張巨大的、略顯殘破的皮質地圖，她手中拿着一枚放大鏡片，仔細查看着什麼。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摘下夾鼻眼鏡，露出溫和的笑容。
“林恩先生，很高興你能來。請坐。”她指了指工作台對面的高背椅。
林恩坐下，目光快速掃過工作台。那張地圖描繪的並非已知地理，而是層層疊疊的幾何結構，標注着大量難以辨認的古代文字和象征性符號，一些區域被紅墨水圈出，旁邊有娟秀的筆記。
“這是‘鏽蝕審判場’的推測性結構圖，基於三份不同來源的殘篇拼湊而成，準確度大約在百分之四十到六十五之間。”考古學家直言不諱，“但總比一無所知要好。”
“百分之四十到六十五的準確度，意味着未知和變數依然占主導。”林恩平靜地回應，手指無意識地轉動着口袋裏的舊齒輪，“這更凸顯了情報交換的價值，也意味着任何合作協議，都需要足夠的彈性來應對意外。”
考古學家眼中閃過一絲欣賞。“直接切入核心。很好。”她將放大鏡片放下，雙手交疊放在地圖邊緣，“那麼，讓我們談談合作。我的條件之前已經說明：共享與研究目標相關的知識副本，換取我的團隊支持、更深入的情報以及一台移動淨化力場發生器。你有什麼想法，或者…條件？”
林恩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工作台另一側站立的兩道身影。
其中一人是位身材高瘦、穿着樸素質地長袍的年輕男子，面色有些蒼白，鼻梁上架着厚重的眼鏡，手裏抱着一本厚重的金屬封皮書。他微微向林恩點頭致意，顯得有些拘謹。這應該就是那位“擅長古代符文與儀式學的助手”。
另一人則截然不同。中等身材，穿着便於活動的耐磨探險裝，外面套着一件帶有多口袋的戰術馬甲。他面容精悍，皮膚黝黑，雙手骨節粗大，眼神銳利而平靜，安靜地站在那裏卻仿佛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他的腰間掛着一把造型奇特、兼具切割與撬棍功能的工具，以及一把槍管粗短的動能手槍。“遺跡勘測員”，兼戰鬥員。
“在談條件之前，我需要評估風險。”林恩收回目光，看向考古學家，“您的團隊目標明確——知識。但S級副本，尤其是涉及多神明代行者的遺跡，沖突幾乎不可避免。當知識獲取與生存需求發生沖突時，團隊的決策優先級是什麼？是‘不惜代價獲取’，還是‘保全有生力量’？”
考古學家似乎預料到這個問題。“我的首要原則是學者的謹慎：活着帶回來的知識，才是真正的知識。我不會命令團隊成員進行必死的探索。但是，”她語氣稍稍加重，“機會往往與風險並存。當風險可控、且潛在收益足以改變我們對某個關鍵歷史謎團或技術原理的認知時，我會建議進行有準備的冒險。最終決策，在具體情境下，由在場成員根據情況共同判斷。作爲團隊領袖，我擁有一票否決權，但也僅此而已。”
很務實的回答，沒有虛僞的犧牲煽情，也沒有盲目的保守。林恩點了點頭。這符合他的合作基礎。
“第二個問題：知識共享的範圍。‘與研究目標相關的所有知識副本’，這個定義過於寬泛。”林恩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手術刀般精準，“我們可能獲得的信息包括：遺跡結構、危險生物特性、神明代行者行爲模式、古代技術原理、歷史事件碎片、個人遭遇的幻象或精神影響…甚至包括一些可能涉及個人隱私或特殊能力的發現。我需要一個更明確的界定。”
考古學家沉吟片刻。“合理的要求。那麼，我們明確界定：必須共享的，是與‘痛苦教派核心教義、儀式、覆滅直接原因’，以及‘機械之神赫菲斯托斯工坊的獨特技術原理、造物設計圖、失落工藝’直接相關的、可驗證或可復現的信息載體，如清晰的文字記錄、圖像、設計藍圖、可分析的實物樣本數據等。”
她停頓一下，繼續道：“至於個人遭遇的精神影響、幻象內容、對神明代行者性格的主觀判斷、以及通過個人特殊能力獲取的、難以用常規手段記錄驗證的模糊信息…這些可以選擇性分享，或僅共享經過脫敏處理的結論性分析。我們尊重個人隱私和能力的獨特性。當然，如果這些信息被判斷爲對團隊生存或核心目標至關重要，我希望我們能開誠布公地討論。”
林恩在心中快速衡量。這個範圍劃定，將他最需要保護的、可能涉及自身“欺詐”能力特性或欺詐之神相關感應的信息排除在外，也給了雷亞的碎片共鳴、月鈴的“靈聆”一定的保密空間。可以接受。
“可以。”林恩點頭，“那麼，作爲對等交換，除了您提到的情報和淨化力場發生器，我希望增加兩項：第一，在副本期間，我們兩支小隊的指揮權相對獨立，但在重大行動上協同，並建立清晰的通訊協議和危機應對預案。第二，您在時鍾塔內的二級情報網絡權限，在副本準備期間及後續一段時間，對我們有限開放，用於核實信息、追蹤特定線索。”
考古學家挑了挑眉，沒有立刻答應，而是思考了十幾秒。“指揮權協同和預案是必要的，可以細化。至於二級情報網絡權限…有限開放，具體指？”
“我們提供需要查詢的關鍵詞或線索方向，由您或您指定的人進行檢索，並將篩選後的、不涉及您團隊核心機密的結果共享給我們。我們承諾不利用此權限進行任何可能損害時鍾塔或您個人利益的操作，並接受合理的監督。”林恩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直接要求權限不現實，但通過考古學家作爲中介獲取定向情報，是可行的。
“……可以。”考古學家最終同意，“但每次查詢需提前說明意圖，並且我有權拒絕我認爲不適當或過於危險的查詢。”
“合理。”林恩伸出手，“那麼，合作框架達成。具體細節，可以籤署協議時補充。”
考古學家與他握了握手，她的手幹燥而穩定。“合作愉快，林恩先生。”她示意那位高瘦的助手，“艾文，去準備標準的臨時研究合作協議，把我們剛才談妥的條款加上。”
助手艾文應了一聲，快步走向房間一側的數據終端。
“現在，作爲展現誠意的一部分，”考古學家重新將目光投向地圖，“我來分享一些關於‘審判機制’和‘罪業’的、尚未公開的發現。”
她用手指點在地圖中央一個被多重圓圈標記的區域。“根據我們破譯的《鏽蝕紀元殘章》和一份疑似來自某位生還者的混亂手記，審判場的核心機制，並非主動的‘懲罰’，而是被動的‘反應’。”
“反應？”林恩凝神傾聽。
“是的。整個遺跡，就像一面巨大而扭曲的鏡子，或者說…一個過於敏感的共鳴腔。”考古學家解釋，“它會對進入其範圍內的‘存在’進行掃描和評估，評估的核心標準，就是這個存在的‘本質’，或者說其‘存在形式’與遺跡所記錄的‘原始規則’之間的偏差度。這種偏差，被古代文獻隱晦地稱爲‘罪業’或‘鏽蝕之源’。”
“偏差度越大，與原始規則沖突越激烈，引發的‘鏽蝕反應’就越強、越快。”林恩理解了，“所以，了解原始規則，就能預測甚至規避審判？”
“理論上如此，但極其困難。”考古學家苦笑，“原始規則是什麼？是痛苦教派宣揚的‘承受苦痛即爲神聖’？是機械之神追求的‘絕對秩序與邏輯’？還是兩者融合又崩潰後產生的、我們無法理解的扭曲狀態？沒人知道。手記中提到，不同的區域，可能殘留着不同傾向的規則片段。更麻煩的是…”
她頓了頓，語氣凝重：“評估標準可能不是一成不變的，甚至可能被遺跡內尚存的‘活性因素’——比如那些神明代行者——所影響或扭曲。他們自身就是高強度的‘規則異端’，他們的存在和行爲，本身就在持續污染和改變着審判場的‘標尺’。”
林恩沉思。這意味着審判機制是動態的、不可完全預測的。生存的關鍵，可能在於快速適應局部的規則變化，以及…盡量減少自身“偏差”的暴露？或者，利用其他更高“偏差”的目標來轉移“鏽蝕”的焦點？
“關於‘罪業’的具體表現形式，有線索嗎？”林恩問。
“有一些模糊的指向。”考古學家指向地圖邊緣的幾處注釋，“手記作者提到，他感覺到鏽蝕從‘謊言纏繞之心’、‘竊取神力之手’和‘背離契約之魂’開始。這很可能是一種象征性的描述。‘謊言’、‘竊取’、‘背離’，可能對應着欺詐、掠奪、背叛等‘本質’。你的能力特性…”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林恩一眼，“可能需要格外注意。”
欺詐之神的低語似乎在耳邊輕笑了一下。林恩面不改色：“感謝提醒。情報很有價值。”他話鋒一轉，“關於另外兩方勢力，‘荊棘修女’和‘機樞主教’，您這邊有更具體的信息嗎？”
考古學家示意勘測員。那位精悍的男人走上前，聲音低沉平穩：“‘荊棘修女’目擊報告較少，已知她們對‘完好的機械結構’和‘強烈的痛苦情緒’有特殊興趣，行動伴隨低語和荊棘生長現象，盡量避免近距離接觸，她們的‘痛苦領域’會加速精神腐蝕和肉體異化。”
“‘機樞主教’及其下屬，行爲模式更接近有嚴格邏輯的工程隊伍。他們似乎在執行某種‘測繪’和‘回收’任務。危險在於他們布置的邏輯陷阱和機械構裝體伏擊。他們厭惡‘無序’和‘低效’，可能會主動清除表現出這些特質的個體。”
林恩將這些信息記下。“最後一個問題，”他看向考古學家，“關於‘痛苦教派覆滅’和‘機械之神工坊失落’，您個人最想驗證的假設是什麼？”
考古學家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朦朧的霧氣，緩緩道：“我懷疑，它們的碰撞和覆滅，並非偶然。痛苦教派在後期瘋狂地進行‘機械殉道者’實驗，試圖融合血肉苦痛與機械永恒，這嚴重悖逆了機械之神‘純粹、有序’的法則。而機械之神的某些禁忌研究，也可能觸及了痛苦女士的領域…這背後，或許有更深層次的力量在推動，或者…利用。我想知道，那場災難，究竟是天災，還是…‘神禍’。”
神禍。這個詞讓房間內的溫度仿佛都下降了幾度。
就在這時，林恩的個人終端震動。是雷亞的訊息，只有兩個字：“搞定。見面。”
林恩起身。“我的隊友準備好了。協議完成後，我們需要盡快整合情報，制定初步行動計劃。”
“當然。”考古學家也站了起來，“艾文，協議加快。另外，通知後勤部，準備那台‘聖歌-III型’移動淨化力場發生器，並檢查我們的裝備庫。林恩先生，期待與你和你的隊友們並肩探索那片…鏽蝕的真相之地。”
離開第七研討室，林恩一邊朝機樞回廊方向走去，一邊整理着思緒。
考古學家表現出的專業性和務實態度令人滿意，提供的情報也極具價值。但“神禍”的猜測，以及她對於“背後推動力量”的探尋，讓林恩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她的目標，真的只是“歷史真相”嗎？
欺詐之神的低語幽幽響起：“學者總是好奇的…好奇到…敢於窺視神明的棋盤…有趣…”
林恩沒有理會低語。他更關心雷亞的狀態，以及月鈴的恢復情況。
在機樞回廊入口，他見到了雷亞。
機械師的狀態似乎比預想的更好。他站在那兒，依舊是那身簡潔的工裝，但左臂的蒸汽動力義肢明顯經過了保養和維護，金屬表面光澤內斂，關節處蒸汽逸散更加平穩。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眼——那只猩紅的機械義眼，此刻瞳孔深處似乎有極細微的、金色的齒輪虛影在緩緩旋轉，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古老而精密的氣息。
“維修完成度百分之九十六。核心能源恢復至百分之八十五。碎片融合穩定，信息溢出率控制在安全閾值內。”雷亞的數據化匯報傳來，但他的目光與林恩接觸時，那猩紅義眼中的金色齒輪似乎微微亮了一下，“築城者導師提供了額外的‘規則錨定框架’，用於穩定碎片共鳴時的指向性，減少隨機幹擾。代價是每月需完成一次指定的‘遺跡結構穩定性評估’任務。”
林恩點頭。“S級征召，考古學家團隊，條件如之前通訊所述。你的意見？”
“風險預估上調百分之十五，源於‘審判機制’的動態不確定性及第三方勢力‘校準者’潛在介入。”雷亞眼中數據流一閃而過，“但收益矩陣顯示，‘神火齒輪’關聯信息、‘有限質詢’機會、及與高階研究者團隊協作獲取的隱性知識渠道，價值遠超風險。建議接受合作，但需在協議中明確危機情況下的自主脫離條款。”
“已經納入。”林恩說，“月鈴那邊？”
“醫療部最新評估，身體機能恢復至百分之八十八，靈能感官恢復至百分之六十二，預計二十四小時內可出院並具備基礎行動與輔助能力。她表示參戰意願明確，並已初步解析部分‘聲音碎片’，形成數條待驗證假設。”
“很好。”林恩看了眼時間，“先去醫療部，然後集合，最後確認協議細節。四十八小時後，我們進入‘鏽蝕審判場’。”
兩人朝醫療部走去，腳步聲在空曠的回廊中回蕩。周圍巨大的齒輪緩緩轉動，蒸汽管道嘶鳴，灰霧在遠處翻涌。
更大的舞台已經搭好。
更危險的棋局即將開始。
而林恩的左眼深處，那抹無法控制的金屬冷光，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閃爍了一下。
